暮春没有盛夏那般喧闹的蛙声虫鸣,可这安静闲散的季节正被骇人的战火侵蚀,变得冗长躁动。
酒杯碗筷叮叮当当地碰撞,座中人们三言两语地交谈。而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好似被捅的马蜂窝。斜阳的茜色变为灰白,天边只余下一抹残血。
千穗步出酒店,探询的目光追随着匆匆赶来的人。
村子里向来友好的五量店田中老板风尘仆仆,步履急促而凌乱。他的发髻被风刮乱,汗水打湿了深灰色的衣衫,他喘着粗气,用苍老的声音无力地说道:“不,不好了井上小姐,上原新他……他的队伍在战场上被炮轰击,现在……只找到这个……”田中举起右手,递上一个护身符绣花香囊,干涸的血渍凝固成漆黑,掩住了原本洁白的花色。
千穗呆呆地接过香囊,半晌,扶着门槛嚎啕大哭。
众人参加了上原的葬礼。千穗跪在上原坟前,身着缁衣,面色悲戚。西乡于她身旁默然静立。
一月后,又一批人马参军攘夷,吉田松阳,西乡隆盛,寺田辰五郎,泥水次郎长皆于其列。
【二】
“松阳!”
黑烟沙尘卷面袭来,刺鼻的硝烟令人窒息绝望。一个染血的身影如断翅飞鸿,倏然落下,重重击地,扬起阵阵尘沙。
“松阳——”身披锁子甲的西乡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身影,在枪林弹雨中撕下衣料为他包扎止血,血很快不再外溢,它凝固了——不因包扎,而是死亡。
“松阳————”西乡仰天长啸,天人骇于气势,不敢向前。他缓缓回头,望向天人的军队的眼神像是一头暴怒的野兽,眼白布满突起的血管,变得发红,瞳孔紧缩,眼梢竖起。他扶起松阳的身躯,镇静地靠近天人的包围圈,子弹飞散逃窜,不时擦过他的发梢耳际。蓬乱的发间,露出一双冷酷嗜血的眼。
突然,他暴喝一声,疯牛一般冲向重围。
霎时血光四溅。
泥水次郎长不知自己是拖着怎样沉重的心情,抱着怎样混沌不清的觉悟将西乡救下。那时他从变战场一路疾奔,浴血披荆。然而他的焦急匆迫却不是为了救西乡与松阳,而是为那一粒返魂香。
但是他见到的是早已失去理智的西乡背着了无生气的松阳,混迹于刀光剑影之中,枪林弹雨之下。
他混沌着头脑救下西乡,不知此举是对是错。
两具尸首并排放在一起。都是安然的面容。
“辰五郎他……为我当下一颗子弹……”终是次郎长先开了口,他别过头,“他让我保护好那条街道与绫乃,所以我想……”
“返魂香只有一粒,你知道的。”西乡艰难地开口。
他们同时看向对方,空气开始胶着。冷漠的日光投在脸上,如被鬼魅抚过一般泛青。
西乡颤抖着手指,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卵形红石,沉重的色泽犹如凝固的远古鲜血,其上倒映不出一丝流光。
“这是我从天人那里抢得的战利品,起初我们只以为是红玛瑙,差点把它当掉,幸亏松阳慧眼识物,发现其内那粒香丸。如果不是松阳,就没有它了。”
“可辰五郎是有家室的人了,他与绫乃才新婚不久,他是为了救我……”次郎长说不下去了,声音带着哽咽。
西乡望向次郎长,一时没了话语。死者都希望将返魂香让给对方,他们两人心知肚明,可依旧固执可笑地坚持。昔日火热的友情已岌岌可危地发出崩裂的脆响。
他们两人过去都可以为了对方去死,现在却为了各自的挚友争执不下。
“辰五郎虽然不在了,但是你也可以照顾绫乃,你们三人难道曾经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蓦地,西乡以漫不经心的话语打破凝固的空气,语里别有意味。
“上原战死,千穗名花易主,你自然是得意。”次郎长冷笑。
西乡怒目圆瞪,却在触及次郎长眼底时渐渐哀颓,终究是不忍:“其实,我们可以一人一半。”
“松阳说过,返魂香的用量十分重要,如果都不够,那就毫无意义了。而且,香根本取不出。”
良久,西乡说道:“那就看这香选择谁了吧。”他默默将红石上一个细小的圆孔凑上烛火,血红的石身一下子妖异起来,其上的纹路如血肉一般流动,一缕缥缈轻烟探出瓶口,笼向一具尸首。
烛火突然腾地一跃,焦黑的灯芯断垂下来。在那一瞬间,火焰跳跃成青蓝。
【三】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夜寂星寒,清风四来,抚弦女子临窗而立,幽幽一叹。
“谁是新知,谁是旧好”
这声音如惊雷使女子全身一颤,她仓皇起身,带翻了三味线,砸在地上一声闷响。不因居室有人闯入,而是那声音太过熟悉。
“阿新,你……”千穗瞪大双眼,身体隐隐后退,微微发颤,好像前面的人不是她曾经的未婚夫,而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我不是死了么?”上原接下话头说道,他的脸逆着星光,只能看见黑黑的一团,“听说你嫁人了,在未婚夫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是吗?”
“现在我只是和西乡生活在一……”啪!清脆的一声。
又听上原接下话头:“没用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吧,我既然能在西乡的房子里找到你,就不是来听你废话的!”
千穗双目含泪,捂着脸连连后退,“我以为你死了才这么做的!如果你还活着我必然会等你归来!你死了,我不可能为你守一辈子寡,况且我还没有过门!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我一定不会,一定不会……”
“那么现在我还活着,你与我一起远走高飞吧。”上原云淡风轻地搁下这一句话,好似答应它根本不需要考虑。
“我只是想有幸福的家庭,安定的生活。”
“跟我走,我会给你幸福的家庭与安定的生活。”
千穗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让别人误以为你死了?”
“千穗,”上原温柔地说道,“其实……我在战场上中了天人的辐射弹,我也不知道可以活多久,我去参战本来就是为了证明我的勇敢,让你父亲对我刮目相看。可事已至此,已经违背最初的目的了,所以我想在与你一起,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死了,我又该怎么办?”千穗考虑着今后的去向,但是她并不知道,上原身体里的放射性物质对她的身体会有极大的伤害。
“西乡现在也是朝不保夕,”上原声音冷了下来,”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吧。我想知道你曾经口口声声对我发下的誓言,是不是只是你随口的谎话。“
千穗呜咽着,泣不成声。
上原又接着说道:“如果你随我一起,我不再考虑去战场上建功立业,必然全心全意对你。而这仗,一时半会儿还打不下来。”
千穗擦干眼泪,很久,终于颔首。
当西乡于战场奔波中得知此事时,一声嘶吼,嗓中见血。他颓然跪坐于地,三天不言语。往后的战场中,他更加狂暴骇人,天人畏惧于他,称他为“鬼神”西乡。
七个月后,一个婴儿被放置于西乡家门口,婴儿包裹里放了一个被染黑了绣花的护身符香囊。
几年之后,西乡得知千穗死讯,潸然泪下,感慨万千。
第3章 【三】曼陀罗
【三】
松阳又看见了那个紫发小孩,他站在不远方,生满尖刺的黑色曼陀罗重重包围下的宅院之中。小孩黛绿色的眼瞳直直盯着他,仿若纯美无暇的碧玉,让他忍不住想到那鲜血入土三年成玉的传说。
他走过去,到了曼陀罗墙的一边,紫发小孩也随即走来。面对面的站立,中间相隔的带刺篱墙将天地一分为二,难以逾越,
曼陀罗本是妖艳黑暗的花朵,更何况是黑色——这种神秘蛊惑的色彩,所有的诠释到了这里似乎都幽微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