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鸦雀无声,青烟在神龛前缭绕,散开淡淡麝香,岑雪如鲠在喉。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批宝藏被劫,她这个时候可以有底气抬起头来,告诉父亲她不想嫁入王府的真实原因,可以顺便提一提她想要凭借才智来为家族做事出力的想法。可是现在,她一无所有,声名狼藉,赌输了一切资本,没有任何资格说一声“不”。
“女儿愚钝,愿受责罚。”岑雪压下所有的辛酸与委屈,叩首一拜。
“你不是愚钝,是太聪明,太自负。人一旦自负,便会作茧自缚,事与愿违。这个道理,我教过你的。”
岑雪羞愧无地。
岑元柏沉默少顷,移开眼道:“你师兄在来信里说,这次夜郎之行并非一无所获,有重要情报上报,说事关天下战局,或可抵宝藏被劫之罪?”
“是,”岑雪承认,想起危家的秘密,挣扎一会儿才道,“当年危家获罪后,危夫人在灵堂里纵火自焚,世人皆以为她是为危将军殉情,其实她并没有死,只是假借纵火逃出了西陵城。”
“她逃去了夜郎?”
“对,她并不是夜郎圣女,而是昔日被俘虏的王女殿下,如今的夜郎国主。”
“难怪。”
岑雪抬头,发现父亲的脸色竟不震惊,至多只是有一些意外,至于那声“难怪”里藏着的讯息就更多,像是早便发现蛛丝马迹,这一刻不过是从怀疑到确信。
“宝藏被劫一事,是她做的?”短暂沉默后,岑元柏问起最关键的问题。
岑雪再次低头:“师兄说,是。”
“他说是。”岑元柏眼神审度,敏锐地觉出异样,“那你怎么说?”
岑雪抿唇:“我们是在关城外被劫的,劫车的是一批身佩银饰的黑衣人,从外形上看,的确像是夜郎人,可是他们所用的弩箭上刻有饕餮徽标。夜郎国内的图腾以蝴蝶或牛羊、花草为多,饕餮是上古凶兽,应是中原人崇尚的图腾。”
“你的意思是,派去劫车的黑衣人与中原势力有关?”这一点,着实让岑元柏讶异,要知道鸳鸯刀里藏有宝藏一事,除庆王与他以外,应该没有第三方知晓。
岑雪不敢断言,如今天下纷乱,庆王有元龙、玄雀等诸多支暗卫,梁王麾下亦豢养有各种各样的组织,再往远处说,各大造反派里,都聚集着一大帮江湖能人,五花八门的名号多得数不过来,要想凭一个饕餮图腾找出幕后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正则的信里并没有提及这一点。”岑元柏忽然道。
岑雪从怀里取出一支断箭,放在地砖上,说道:“师兄说,有些事不方便在信上提及,要我回来后再禀告。这是射中在师兄身上的箭,爹爹可以看一眼箭镞上的徽标。”
岑元柏看那箭一眼,没有动作,只是问:“他受伤了?”
“嗯。”
上首沉默,许久以后,岑元柏才起身,捡起地上的断箭,翻转一看,箭镞上的确刻有饕餮。他又拿过岑雪手里的契书与和离书,看完以后,放在交椅旁的案几上。
岑雪趁势道:“我能问爹爹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当年西羌一役,究竟是如何败的?”
岑元柏眼神在暗处一变,显然意外于岑雪的提问,然而只是一瞬,他语气恢复平静:“为何问这个?”
“危夫人借殉情逃回夜郎夺取王位,背后必有原因。当年西羌一役,危家是被陷害的,是吗?”岑雪抬起头,试图分辨父亲脸上的神色。
岑元柏回答很快:“对。”
岑雪一震,不曾想到答案这样确切。
“是谁?”
“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
“因为朝堂之争,不论对错,只有输赢。胜者功成名就,败者身废名裂,所谓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可是事有善恶,人有廉耻,人生在世,怎可只认‘成败’‘输赢’?”岑雪难以接受,瞪大眼眸。
岑元柏看过来,目光沉静而冷酷:“可是人生在世,岂有一个‘只’字?”
岑雪一窒。
岑元柏知道她心怀不忿,或是出于对正义的维护,或是出于对危家的同情。太正直、太善良、太容易把书里宣扬的那一套仁义礼智信当真,这是少年人常有的毛病。
可是世道不是书里宣扬的那样,官场更是风波诡谲,大浪一卷,没有人能衣衫齐整。今日,她在这里与他争论人不能只争输赢,来日便会明白,人这一生,多的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多的是举棋难定、进退维谷……若不能赢,便意味着像危家一样,天塌地裂,任人构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