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几时要买,多少钱买,签几年身契”
那婆子张嘴就要说话,穆老太接着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我现在就派人往梅家问话,问出来的和你答出来的不一样,你就等着——”她一摸烟斗。
那婆子当下捂住额头,一连声道:“尊老太太饶命,小人保证句句是真!”
梅氏暗中舒了口气。
穆老太太走向焕春,焕春抬头,凄婉地道:“老太太,我真没见过姨太太……”
恰此时,忽儿外头只听一声稚嫩颤抖的声音,大声道:“她骗人!”
所有人回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硬生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她穿着下人房统一发的棉袄,因太瘦了,活像个会走的面口袋。
曲嬷嬷抬抬手,要吩咐人把小枣儿架走,穆老太太却一扬手,“慢着!”
小枣儿便很机灵地跑了出来,来到穆老太太跟前。
“你说,谁骗人”
“她!”
小枣儿一指那牙婆!
那牙婆登时就要起身,骂道:“你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别在这阎王爷讲故事鬼话连篇了!”
“冯牙子,你别叫嚷,当我不认识你嚒!”小枣儿转了一圈,躲到穆老太身后,伸出脑袋来同那牙婆打嘴仗:“什么梅家花家,你就是连州城奴婢集市里的牙保,别哄我们老太太了,你买去的人都叫你送奴婢集市了!我就是你买去的!”
这话一落,满室寂静,尤其一屋子丫鬟婆子,都以一种无形的目光看着那牙婆。
做奴婢,和带到奴婢集市上供人擢选,是不一样的。
那牙婆原先理直气壮,然而在这堪比刀刮一般的目光中,气势也渐渐馁了,梅氏仍强自镇定,穆老太却没再看她,一抬手,叫下人们都退下去了。
……
*
大太太从屋里走了出来,看了看老二媳妇,又看了看地上的焕春,转了一圈,问道:“咦,姨娘怎么不在这里”
张红玉从门外进来,回道:“姨娘身子不爽利,先刚已经歇下了,打发我来看看,老太太、大太太有什么吩咐,说与奴婢,奴婢这就回给姨娘。”
穆老太道:“不用了,她能歇着,就叫她歇一会子。对了,这丫头的身契你带着没”
张红玉从袖中拿出一卷纸来,捧给老太太,道:“在这里。”
穆老太看了她一眼,张红玉不卑不亢地回视。
老太太拿着焕春的身契,与大太太耳语两句,只见大太太摇了摇头,转了转手上念珠,念了句佛。
“孩子,你我终究无缘……”穆老太太看着焕春,道。
焕春抬头,她心里有一道声音,她赢了,或者阴差阳错,或者沾光借势,总之是赢了。
“这是你的身契,拿回去罢,免你赎身银子,只是往后少来城西,往远处走罢。”穆老太太说道。
焕春接过身契,见上头文字的的确确写着她的名字出身,正是当年父亲十两银子卖掉她的那张纸——她攥紧了这纸,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卸下千斤重担,浑身一轻。
“红玉,别忘了给她结清月钱。”穆老太太道。
张红玉忙躬身颔首,领命。
……
众人都退了下去,连大太太也走了,穆老太太看着地上哭成泪人儿的梅氏,艰难蹲下身,和她一齐高,摸了摸她肩膀:“好孩子,我知道这么多年,老二对不起你,你委屈。”
二太太快四十的人了,忽儿嚎啕大哭起来,“婆母,母亲……他这么多年,外头一直有人,我不是那等不容人的,我说过,我说过的,叫他领回来,我可以和她们一块伺候他,甚至我也可以做小!可是他非但不依,还变本加厉……老太太,我是猪油糊了心,我不是诚心的……”
“没事,没事,这里有佛祖,来,我们和佛祖说说话。”
*
张红玉扯了一把晴秋,“走啦!”
晴秋一步一回头,她都看傻了:“二太太她……”
“你关心她”
晴秋猛地摇头,她发卖焕春时,可是实打实要付诸行动呢,只是,晴秋还是觉得心里惘惘的,有一种感觉说不上来。
“我说不好。”
“说不好就对啦,你还太小,这宅门里的日子,且得体会,且得过呢,都是说不清的。”
“老太太会罚她嚒”
晴秋一问完,恍然发现,她曾经也拿这话问过刘嬷嬷,当时刘嬷嬷是怎么回答的她在脑海中漫无目的想着……
张红玉摇了摇头:“怎么罚呢,那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儿子和媳妇啊!”
当时刘嬷嬷也说:“那些主子跟前的,树大根深,且有攀扯呢……”
……
雪后的连州,天空蓝得像从不曾见过的海,十二岁的小丫鬟晴秋坠在师傅身后,抬头遥望了一眼,碧空无垠,一尘不染,不像脚下这地,泥泞不堪,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