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得装作没看见,留下一句“爹醒后,记得告诉他一声”便匆匆往前走。
走了很远后,似乎还能听见苏川的哭声。
我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破事儿。
我在大年三十晚,急赶忙赶披着满身寒气回到家陪爹过年。进屋后,见爹安静地坐在火盆前,一个身形纤瘦的男孩儿正在往火盆里添炭。见我回来,爹连眼皮都懒得抬,反而是那个男孩儿,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我叫了声爹,回屋放了行李出来才问:“这是谁,哪家小孩儿?”
爹终于看了我一眼,说:“七万五买的。”
我脑中“嗡”地一声,哗然全空。
“您老糊涂了?人口买卖可是犯法的!”
爹用拐杖点了点地,慢声道:“人家家里自愿卖的。”
我怔愣了一下,向那男孩儿投去惊愕的目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男妻?”
爹默然。
我心里霎时起了火,怒不可遏:“那您买他做什么?怎么,七老八十了还要给我添个后妈吗?”
那男孩儿见我发了火,缩着脖子往边上躲,白净的脸上神情又怯又惧。
爹乜了我一眼,从鼻中发出重重一声冷哼,自顾自地说:“这是苏家的三儿子,叫苏川,刚满十九,人干净也漂亮,从小就能干。他家现在急用钱才拉出来卖的。”
“操。”这脏字在我口中酝酿许久,最后还是没忍住骂了出来。
这村子落后,人也腐朽,除了过年,其余时间我是不愿回来的。
每次离家,我都不由生出一种逃出生天似的、解脱的庆幸。
可这次,直到我上了车,窗外景色开始不断往后退,那种脱离深渊的快感始终没有如约而至。
行至半路,天已大亮,蓄了一夜的冬雪终是落了下来。
有零星附在玻璃窗上的,化了,像泪。
我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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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时,公司的事也不见少,我忙忙碌碌好一阵子才得清闲。这天,临近下班时,我偶然瞟见办公桌上的日历,才发现今天竟已是十五了。
照例是要给爹打个电话的。
电话接的很快,却没人开口。
等我意识到是谁时,听筒里已传来苏川标志性的软糯腔调。
“是…泽哥吗?”
我怀疑我的手机可能漏电了,不然为何耳朵连着脑后一大块都酥麻如电流穿过呢?
“今天十五,”我端的沉稳,问他:“吃元宵了吗?”
“吃了,吃了…四个呢。泽哥,你要找爹吗?爹刚吃完,现在已经睡了。”苏川的回答里,藏着自己的小私心,他告诉对方自己吃了四个元宵的语气里带着试探——他担心徐泽嫌他吃得多不好养。
如果徐泽不高兴,那他下次就少吃点。至于这一“点”具体定义为多少,他还要慢慢探索。
我顺口问道:“自己做的?”
“嗯,自己做的。”苏川的声音忽轻忽重,我甚至能想到他在电话那头愣愣点头的模样。
两个人忽然无话,我却又不想这样挂了,只得没话找话问他:“家里冷吗?我走的那天下了雪。”
苏川“唔”了一声:“每年冬天都冷,雪,也每年都下。”
“那,”我本想再多关心一下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男妻”,无奈词穷,只得说:“那好吧,挂了。”
“嗯。”苏川的呼吸声都轻了起来,也说:“那好吧,挂了。”
放下电话,我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一方面,我仍然无法接受爹毫不过问我的意见,自作主张的安排。另一方面,又不习惯与苏川像这般冷漠疏离的相处。
我既放不下我的面子,也狠不下心对苏川。
其实说起来,最无辜的人是他,最没有选择权的人也是他。可我毕竟不是任人摆布的人,或者说,相比苏川,我的实在选择很多。
在我打电话回去的那个夜晚,苏川睡得很不安宁。
他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在村子里,但凡能做男妻的,打出生起,今后的命就定了。
苏川从小到大,无论祖辈还是父辈,甚至他的兄弟姐妹,每天都在提醒着他:你长大以后是要嫁给别人当男妻的。
苏川将这句话铭记于心,他记住了自己的命。
他知道自己长到一定年纪会被人给买去,除了知道对方是个男的,高矮胖瘦,老少美丑他一概不知。
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是被挑的那个。
苏川从小就开始学习洗衣做饭,扫地生火,每天都在各种各样的活儿中度过。他还要学会看人脸色,挨打挨训都得受着,要是性格懒了,脾气拧了,人家就会退货。
男妻一旦被退了货,原来的家里是不会再收的。就算收,也要把他吊起来,结结实实用柳条打一顿,才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