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手底随意翻着宋诗,说:“念不成的话,我就还回来。”
南北默然,过了会儿,给他打气说:“公社就没有高中毕业生,三哥,要真是没念成大学,你回来的话,公社也会给你安排工作的,我看到学校当老师也很好,像二哥那样。”
许久没谈到二哥了,气氛有些伤感。
章望生捏捏她的手,算是赞同。
南北心思却已经想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她小心试探问:“三哥,你想过结婚吗?”她这一年,住在知青宿舍,听说李崎跟公社里哪个姑娘偷偷搞对象了,李崎跟三哥差不多大的。
章望生被她触及心事,他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呀?”
他突然抬起眼,冲她笑道:“不是你说的,长大了嫁给我,要我等你。”
南北被他说害羞了,攥住他手,摆弄起他手指头:“我问你话,你说我干嘛呀?”
她害羞的时候,很娇俏,章望生心里莫名一阵悸动,他意识到时,吓了一跳,便跟她说:
“我不去想那么远的事,高中还有一年,你也要继续努力,我只盼着,到时咱们都能如愿。至于不成怎么办,到时再说,天无绝人之路。”
“三哥,我不想留在月槐树照看牛羊,一点出息也没有。”南北幽幽说,“要是不能念书,我长到十八岁就该嫁人,然后给人生娃娃。”
她小的时候,觉得生娃娃能吃鸡蛋,是好事,她已经长大,想法早已改变。
她不想过月槐树女人的日子,即便是马兰,书记的女儿,不再念书了,家里给她说了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她嫁过去了,还是要在土里劳作,劳作,奶娃娃,无穷无尽。
章望生搂住她,心里满是怜爱:“我也不想叫你过那样的日子。”
南北摸着他的腰身,无比依恋:“要是不能离开月槐树,像二哥跟嫂子那样,我也愿意,你做个老师,我到公社当个文书,再生几个娃娃。
章望生被触动了,但一个少女的话,他不能深究,他把她的情绪当成日常生活的依赖,她还不懂真正想要的,会长大,会改变。
他没说什么,南北便把这当作一种应许,一种最后的退路。她虽然才十几岁,可对未来的勾画一点都不含糊。
回到学校,章望生很快找到赏识自己的物理老师,跟老师说南北的情况,问学校能不能录取像她这样的学生。
老师问他,南北的户口在哪里。章家收留了她,这个年月,公社的户籍管理比较混乱,不好给她上,按道理讲,她这种流浪人员,只能落集体户。老师给了章望生一个思路,他来回跑了好几趟,托的马六叔,这里盖章,那里盖章,麻烦是麻烦了些,但最后,到底是把南北的户口挂在了月槐树公社上。
七三年四月,上头有了文件政策,大学选拔要考试,要重视文化科目,尤其是政治、语文、数学、理化四科。这个消息,很是鼓舞了章望生,他最担心的,便是推荐只看出身。
等到六月,考试结束,老师们纷纷问他情况,在他们看来,章望生的文化成绩,绝对可以冲一冲北京的高校。不出所料,他这次发挥确实很好,章望生在得知分数时,内心非常激动,他几乎要落泪。
可事情在七月,急转直下,这次“高考”出了个白卷英雄,这个人质疑高考选拔制度,经过报纸宣扬,章望生这样的高分考生突然变成了利己主义者。
“章望生是逃避了公社劳动,牺牲了集体利益,才考出这么高的分数,他是自私自利分子。”昔日一同打球的同窗,非常严肃地举报了他。
考试办的人又收到了来自月槐树公社的证明,章望生在学习期间,确实很少回来,所挣工分不多。
最终,章望生没被录取,反而是几个低分同学成功念了大学。
短短一个月,一切都变了,章望生在宿舍呆坐许久,人与人之间,一直都是这样脆弱,他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同学,他妨碍了别人,这就是最大的得罪。他茫然地抓了抓脑袋,愤怒,悲伤,都像夜色那样沉下去了。
他恍恍惚惚的,不晓得怎么又到了这种田地,没有希望,没有将来。
章望生回到了月槐树,他谁也不关心了,高中两年,变成了一场大梦,他还是回到月槐树。
那些和老师的会心交谈,美丽姑娘带来的震动遐想,统统是子虚乌有,他又被打回来,只有月槐树这片沉默的土地,再次接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