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跟病中的折磨相比,这些,又不算什么,他还活着,活着非常了不起。
章望生嘴巴越紧闭,思想越活跃,他一回到家中,就容易陷入沉思。在城里称来的旧书中,有历史类的书籍,他开始大量阅读,从滚滚的时间长河里去看当下,从而得到慰藉。
因为他的沉默,南北觉得越发煎熬。她不太确定,留在这里是对是错,她觉得有什么变了,说不好,章望生对她不冷也不热,这让她受挫,她需要爱,明确的爱,可不会再有人给她。
腊月里,下了一场非常大的雪,雪很深,夜里都能听到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人们终于闲下来,坐被窝里,女人们补衣裳,老人们抽旱烟,说过去的事情,小孩子则跑来跑去,拿雪球打人。
南北趴窗棂那看雪,她没出去,安静地看外边白茫茫的天地。她披着个红袄,还是凤芝走前给做的,特别喜庆。章望生本进来喊她吃饭,见她发愣,说:“以为你还在睡觉,醒了就过来吃饭吧。”
她扭过头,脸上没什么生气,也不说话,窸窸窣窣下床找棉鞋。棉鞋小了,穿着顶脚,提脚后跟好半天才提上去,手指头蹭得通红,还疼,关节那长了冻疮。
章望生都看见了,他这才意识到,这段时间,对她关心太少,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与世隔绝。
他打算晴天了,找人给她再做双新棉鞋。
“怎么不出去玩儿?”章望生盛饭问她。
南北摇摇头,开始扒拉红薯,一年到两头吃不完的红薯,她吃挺快,差点噎着了。
“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都不见你写字写作业。”
“我写了。”
话到这,又不好继续了,冷冷清清的。
“过了年,我不想念书了。”南北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很潦草的样子。
章望生说:“怎么又不愿意念了?”
南北道:“我想挣工分,不想吃白食。”
“你不要任性,好好念你的书。”他说完,南北也没反驳,眼泪掉进碗里,她哧溜下鼻子,继续吃红薯。
章望生看在眼里,心头很酸楚:“南北,我最近很累,没太有精力过问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咱们一块儿去供销社买。”
南北还是摇头,她在悔恨中过着冬天,提不起精神,因为不能回到从前那样,这让她惶然,又没办法弥补,她也不晓得怎么办好了。
章望生想了想,问她:“你趴窗户那想什么呢?”
南北拿手背迅速抹了下脸,说:“想我爸爸妈妈在哪儿。”
章望生头一回听她说父母,还是月槐树没有的称呼,他伸出手,揉了揉她脑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北却避开,她把筷子放下说吃好了,去烧水洗碗。
“我还没吃好,你怎么就要洗碗了?”章望生试着跟她开句玩笑,她抠着手,哦哦两声,“那我过会儿再洗。”
见她要回东间,章望生拉住她:“跟三哥说会儿话。”
她眼泪一下哗哗掉下来,嘴都瘪了:“你又不想跟我说话。”
章望生心里落了个不是滋味,他说:“没有的事,我最近身上总没大有气力,人犯懒。”
南北点头,还掉着眼泪:“我明白,都是我的缘故,我对不住你,可我也不晓得怎么叫你好起来,你打我骂我都成,别不理我。”
她脸上羞愧极了,又有点迷惘,像是只找不着群的羊,她好像还很焦急,不停地挠她头发。
章望生把她拉过来,抱在胸前,叫南北靠着,他心软了,觉得这女孩子真是可怜,她没地方去呀,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他如果再冷落她,她活着就一点舒心的事没有了,她犯了错,他教育也教育过了,还能真不原谅她吗?
可一想到那些屈辱,他的,雪莲姐的,他又觉得怀里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可恨。章望生在矛盾中用嘴唇轻轻摩挲她的发顶,他也只有她,她好啊坏啊,都只有她,这些年的孤独寂寞里,只有她在,他忍不住流下眼泪。
两人一块洗完脚后,南北想跟他睡,章望生同意了,他揽她在怀里,南北手指抠着他秋衣,两个热乎乎的身体紧紧贴着,非常安心,章望生好像听见她叫声“妈妈”,拍了拍她肩膀。
这个冬天,两人关系慢慢缓和,谁也不再提那件事,也不再提雪莲姐,日子好像回到了从前。开春后,章望生身体好起来,他不当会计了,又变成最普通的那种社员,而且不大跟人交流,也没人要给他说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