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容隐藏在明暗分割的黑影之中,看不分明,站在外面的人只能注意到她有一双清亮得出奇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莹莹闪耀着。
巫女微启双唇,用大孟话说道:“戚将军,大孟的太子殿下,你们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呢?”
她的大孟话发音很标准,明显是曾经专门学习过的。但在腔调之中,却依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古怪,含混的鼻音与微微卷起的舌音,让她流利的发音有些许的不伦不类——这似乎是犬戎人说大孟话的通病。不管是戚玉霜曾经见过的犬戎将领,还是面前这位少年巫女,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发音上,依然无法褪去犬戎话固有的腔调。只有像如意那样在大孟生活多年的人,才能在话语的腔调发音中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纰漏。
戚玉霜的目光透过阴影,静静地打量着这名巫女。
她记得这张面孔。
身旁的周显明显也是认出了这名巫女的身份,他修长的手指笼在宽袖的阴影之中,握住了戚玉霜冰凉的手,在她的手心,轻轻划了两笔。
“二”。
在备宴前,与除夕宫宴的宴席上,他都曾经着意留心过这十八名巫女。除了那名面带鹿神面具的少女外,眼前的这个少女,就是其余人中为首的那一个了。
戚玉霜明白周显的意思,她没有接少女的问题,不动声色地道:“尤班单于曾命人入城议和,却并没有提及你们,更没有向大孟提出条件,将你们换回。”
巫女一愣,似乎并没有料到戚玉霜第一句话,竟然是说这件事。她原本平静得有些诡异的神色,陡然阴沉了下来:
“这又如何?”
戚玉霜微笑道:“只要你能够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以戚家历代声名立誓,事成之后,开监放人,你们可自行离开,回归犬戎。”
“——若违誓言,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的一刻,戚玉霜感觉到手心猛然一紧。她知道,那是周显的手在骤然收紧。两人的动作隐藏在昏暗的阴影之中,没有人看到,于是,戚玉霜在周显宽大的袖袍之下,安抚式地回握住了周显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指尖。
周显指尖微微一颤,深而柔和的目光凝视在她身上,最终没有说话。
巫女听到戚玉霜的话,面上露出一点怔忡之色,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后,她再次开口之时,声音已经恢复了一开始的嘶哑:“戚将军的声名,我自然是相信的。我也相信你是一位言出必信的豪杰。不然,尤班这些年,也不会将你当做食肉寝皮的头等大敌。”
她没有称尤班为“单于”,而是直呼其名。
巫女的目光落在了戚玉霜等人面上所蒙的白巾上,一闪而过,道:“我知道你想要问的是什么。”
“愿闻其详。”戚玉霜道。
巫女垂下头,本就模糊不清的面容彻底笼罩在了阴影之中。她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含糊笑声:“他又将那种东西……放出来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方才的歌声一样,极细极轻,渺茫得像是一线游丝,透出了一种阴森的诡异味道。
在场的四个人,听到这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诅咒的话,心中都不禁浮上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那种东西,是什么?”戚玉霜声音平静地问道。
巫女并没有接话,她忽然转移了话题,反问起了戚玉霜:“戚将军,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到大孟的京城,为大孟皇帝献舞吗?”
戚玉霜没有回答。
巫女似乎也并不需要戚玉霜的回答,她没有任何停顿,自顾自地说道:“因为尤班。”
“他想要让所有的巫女,品尝他母亲当年的痛苦。若非是他最后改变了主意……”巫女的眼睛微微一动,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周显的身上,“这位大孟的太子殿下,也许就是我未来的主人,或者,按照你们大孟的话来说,也就是……夫君了。”
周显眉头一蹙,道:“尤班之母,不是贵部的公主吗?”
巫女听到周显的话,笑了一声:“太子殿下真是好涵养,即使如今如此兵戈相对,殿下言语之中,也依旧如此有礼。”
“不错。他的母亲,是我们娄邪部老单于之妹,娄邪部的小公主。只可惜,她出生之日,克死了自己的母亲,于是,只能成为了巫女的候选者。”
戚玉霜与周显对视一眼。
他们之前,对于犬戎三部涉及神明的隐秘,了解并不多。战争中所俘获的将领与兵卒,大多也无法接触到这等涉及部族奉神的核心之事。听巫女话中之意,犬戎三部选拔侍奉神明的巫女,竟是以这种方法——若是女婴出生之日,或是出生之后不久,她的母亲就离开人世。那么女婴就会被认为是克死了自己的母亲,不管她愿意与否,也不管她的身份是否高贵,都要成为三部的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