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小姑娘,哪怕自小养着的童养媳,都不会选在这个年纪圆房,跟别说直接嫁人了。
李骥到底活了那么多年,看得出她有些事情没说出来。程萤的遭遇令人心疼,但令他更意外的是小姑娘的诚恳。
李骥笑道:“你这小丫头,哪有这么实诚的,你这可是在求生,是人就有想活下去的本能,说什么故意靠近。”
“腐草为萤,耀采于月。是个好名字,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很爱你。”他年岁大了,把爱你这样的词挂在嘴边也不浮躁刻意,带着一股子直白随性。
程萤眼泪‘唰’的流了下来,声音哽咽地说道:“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但是……但是除了她没人记得,别人都只叫我大丫,我爹更是为了点银子把我卖了。”
虽说卖她的事情前前后后都是张氏张罗的,但没有她爹这个一家之主默许,那张氏敢这么明目张胆磋磨她卖她?更别说她爹是个半点不许忤逆的性子。
她眼泪越流越凶,却没再发出声音,面前的两人都没出声,她哭的差不多了的时候,李骥默默地给她递了干净帕子和一碗水。
程萤接过,喝完并收拾好自己,这才开口继续。
“我爹爹去年考上了童生,再进一步就是秀才,快有功名了,娘在我八岁时去世了……只有我一个女娃,我爹觉得我晦气,丢他人了。”
开了话头,剩下的也就没那么难说出口了。
“……我娘生前是绣娘,为家里挣了很多银钱,但后来她难产去世了,我爹又娶了继室,最近继母怀孕了,他们深信不疑这次会是个男孩,所以就把我给卖了。”
“那傻子很肥,听人说那叫痴肥,很能吃,打人很凶,爱糟蹋姑娘……看到年轻小姑娘就会往人家身上冲……”
“继母收了钱,大概几十两吧。”
“她明确跟我说了是买命钱,她好高兴的,说没想到能有那么多,是把我卖给人牙子卖不到的价钱。”
“我本没打算逃的,只要再等等,我再大点就嫁……那可是我亲爹,我逃了岂不是天大的不孝。但是我继母打完我赶我出来,说再不嫁就没饭吃。”
“深山的夜真的好冷啊……铺上多少层干草都不行,有狼嚎不敢睡,得整夜点着柴火。”
“火折子真好用……鱼很难抓……我就一身衣裳不敢多洗,洗破了可就没得穿了还怎么逃……”
“我草鞋编的可好了,一个月了也就磨坏了一双。”
她说得混乱,像是很久没跟人交流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话里的细节详细,若是有心去查,总能对上的。
但程萤在开口的瞬间就有种直觉——眼前的老人不会将她送回去,而且她也不想骗人。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将近一刻钟,面前坐着的两人一直很耐心的听着,直到她停了下来,老人又递给了她一碗水,示意她润润喉咙。
她看向对方,等着对方开口。
李骥随和地向她点头,道:“难怪你只有名,没有姓。”原是已经将其舍弃了。
“你才多大,小小年纪,平日里已经要给家做那么多事吗?具体都要做些什么?”
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再早当家,也不会要他们事事包圆、万事周全。何况,江南姑苏的绣娘人家,算不上什么穷苦人家。
程萤愣愣回话:“很多,小到餐食家务,大到养猪下地,家里家外的所有活计都是我承包的,若是闲暇了,就要去打络子或者给村里人做简单的衣裳鞋袜,赚点零钱。”
“你亲身母亲的嫁妆呢?或者其他傍身物,到你手里了吗?”
程萤:“没有……全给家里用了,家里的房子家具都是拿我娘的钱翻新和添置的,没有东西到我手里。”
就算她不说,李骥也大概猜到了,毕竟能做到卖嫡亲女儿的人,眼皮子多浅都不用想,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李骥的声音顿了顿,继续传来:“听过哪吒的故事没有?”
程萤再次愣住,怎么突然跳到这里?
她是听过的,所以点了点头。
李骥道:“神话里,哪吒剔肉还母、削骨还父,还了对方的生养之恩。”
“换到你这里,你母亲的遗泽、脸面、骨血;卖掉你得到的银钱、你这些年的劳动付出、你在逃命路上丢掉的半条命——”
“这些东西,跟那神话里哪吒的肉、骨是一样的,足够还这些年的生恩养恩了。”
“且不管什么时候,贪墨女人嫁妆的男人,都是为世人所不齿的。按照律法,你母亲的东西该是你的,该在你出嫁的时候上你的陪嫁单子。”
“他们贪墨了东西还卖了你,那些银钱就是买断了你这条命,也买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