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知晓小皇帝过往的人生,他几乎要揣测对方是否也曾经历过与老翁类似的事了。
方济之很快为老翁施好了针,又帮着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冻又饿又累,这人赶了不少路,难怪会晕厥。给他备点稀粥。”
玄甲被司冰河捅了一下,苦着脸顶着满头包熬粥去了。踏出门的同时,床上的老翁也悠悠醒转。
他睁眼看着床顶的帷幔有些迷茫,紧接着猛然一骇,惊坐而起:“官府,这是官——”
他急了还没半息,就见九天和玄银卫各捧了大氅进门,为自家主子披上驱寒。
“哗啦。”
一件大氅展开,明黄扎眼。
“哗啦。”
另一件大氅曳地,银色的布料在月下鎏光。
“……”
老翁僵了少顷,木着脸直挺挺地睡回床上。
他把眼睛一闭,神色很安详。
急个屁,这明显是梦。否则他怎么会看到伸手扶自己的公子穿上了皇氅,另一个满口饴糖的家伙披着霜银大氅?
老翁闭着眼在心里念了一句“噩鬼逐散”。
第九十二章
“……”顾长雪无言地看着老翁一系列的动作。
倒是旁边的千面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上前拍拍老翁:“别闭眼了,不是梦!听王爷说,你进城就是为了报官?现在你面前就是整个大顾最大的两个‘官’,你还不抓紧时间陈述案情,不想找你儿子了?”
老翁闻声一僵,缓缓睁开眼,用力咬了下舌尖。
疼痛乍然迸开,老翁痛得叫了一声,可眼底却闪出狂喜——会痛,居然不是梦!
他慌忙从床上滚下来,跪叩在地:“草民叩见——”
“说案情。”顾长雪打断,“你说你儿子来江南后就不见了,他来江南做什么?”
“找、找人……”老翁畏缩着坐起身。
他说:“我儿名叫俞木,是个行商。平日里他走的是从西北往西域去的商线,路上总会遇到不少过客。他天性热情,总能交些天南地北的朋友……”
这些朋友有些会成为生意上的伙伴,也有的纯粹只是聊得来。
好比这次俞木说要找的人,就属于“聊得来”的那一拨。
“他走得很匆忙,只给我丢了句‘朋友有可能遇到了些事,我得去看看’,便备车离开了。去的是江南。”
因为这次出行去的地方和往日不同,老俞心里便总是记挂着。本指望儿子能定时传信,让自己安心一点,岂料左等右等,什么信也没等来。
“他往常不是这样的!”老俞着急地抬起头,生怕面前的贵人们觉得他大惊小怪,“平日里不论他去哪里,只要到了地方,都会定时隔一天寄一封信。十几来年都是如此,怎么会说不寄就不寄了呢?!”
起初,他以为是信差路上遇到事,亦或是信鸽迷了路。可他等了两天,又等了两天……即便第一次是信差遇事,第二次是信鸽迷路,那第三封、第四封……总有一封能寄回来吧?!怎么可能次次都出事呢?
老俞含着眼泪:“我就托周围的人替我打听。可是……”
可是春日飞雪,田地都封了。大家也忙,也焦心。哪能抽得出空帮他找儿子?只劝他说不会有事。
他们说,你儿子去的是江南,烟雨鱼米之乡,又有朋友在那儿,流连个一两月难道不正常?
他们说,老俞啊,你别想太多,钻了牛角尖。本身你儿子出门在外隔一天寄一封信就挺黏糊的,不像个大男人该做的事。可能这次出门,他被朋友糗了几句,决定改了这习惯呢?
“怎么可能呢?”老俞低低地呜咽着,“他就是个榆木脑袋,性子又那么固执,从小养成的习惯我跟他娘纠正到大,他都一直不改。这种养了十来年的习惯,他又怎么可能说改就改?”
“我怨呐……”老俞流着眼泪喃喃,“我心寒呐。我儿子笨,天生一根筋,我跟他娘没指望他念书考功名,只求他做个有良心的好人。他记上心了,做起来就一点也不带含糊。”
他们家原本也只是普通农户,俞木还小的时候,穷到连饱饭都吃不上。小俞木记住了爹娘说的“与人为善”,就一天到晚跑出去帮人的忙。
村口大爷丢了拐杖他自告奋勇去找,东头李婶家的母猪难产他也跟着忙得团团转。后来长大了,哪怕生活再困窘,只要别人找他帮忙,他总会竭尽全力。只要是自己手头上有的东西,别人需要他就愿意借,哪怕借完了自己一无所有,他都乐意。
人人都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在陷入困境时,想的都是独善其身,唯有他家的傻小子,都快融在江里了,也要伸一把手,想把别人托上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