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天性里缺少趋避利害的成分,他们本能地想获得喜欢。
周泽楠很乖,他依照着外公外婆的喜好小心咀嚼着每一口饭菜,走楼梯的时候总是扶着,以免发出声响来。
可他并不能收获想象中的一切,他们依旧不会有任何表情,也依旧会在周泽楠出现的那一刻,彻底把整个空间变成冰冻的寒室。
今天阿姨带他去公园玩,回家的路上,看到很多小朋友拉着气球。
阿姨说,今天是六一儿童节,独属于小朋友的节日,他们有权可以拥有一个小小心愿。
周泽楠很想要那个气球,可周语鹤说过,除了妈妈,不可以随便向别人伸手要东西。
周泽楠很想她,周语鹤最近很忙,周泽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气球的诱惑力太大,他忍不住做了不听话小孩。
他去拉外公外婆的手,想要他们陪自己到门口买一个。
他没敢直接拉,而是凑过去拉住了外婆的一个衣角,小声地说着自己的请求,外婆,我想你陪我出去玩一会。
阿姨说人不可以贪心,但忘了说,同时拥有陪伴和一个气球不过分。
于是,周泽楠宁肯舍弃气球,也只想要为数不多的一点陪伴。
可不是所有大人都慷慨,谢济慈看着他虚虚捏着自己衣角的手,扯开,然后徒留周泽楠一个人站在原地。
周泽楠想起,上次阳台不小心飞进来一只飞蛾,刚才外婆看自己的眼神和那天一样。
他变得越发懂事和乖巧,听到楼下小朋友玩耍的声音,也不再奢求。他静静地趴在玻璃上,看着别人欢笑。
就连下雨天打雷,他害怕得要命,他都不会哭闹一句,他只是把被子拉过头,小手紧紧拽着边边。
有天,他吃多了西瓜,半夜尿在了床上。他爬起来,把床单、被套拆了,拿去卫生间里小心地洗。
被子沁了水,变得沉重,他瘦小的手用力地揉搓着,变得通红。
他洗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周岩和谢济慈看到卫生间里到处的水迹和悬挂着的床单被套,他们连看一眼都觉得费劲,说,别做些不必要的事,不要白费力气。
他们不肯为他多停留一秒,连他淌着水的衣服都视而不见。
他们看向他的眼神,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
他们之间像隔着胶质的玻璃,无法流动。
周泽楠以为,他会在这个寂静又宽大的家里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有晚,阿姨忘了给他开空调,他从睡梦中被热醒,听见外面在争吵。
他赤着脚走出去,站在客厅的转角处。
他们吵得很凶,他听见外公说,你要留着他,还要给他改名字,你疯了吗?
周泽楠敏感地感知到,他们谈论的对象是他。
从他到这个家的那天起,那些他从前听过的饱含爱意的称呼,连同他的名字,都消亡殆尽。
他们心照不宣地刻意省略,把他变成一个特有的指示代词。
周语鹤像是吵累了,她的语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爸,他是我的孩子,和其他人没关系。
你的孩子?!他就是一块活招牌,你还嫌你的那些事不够丢人吗?
谢济慈厉声叫起来,够了!
周语鹤的背依旧挺得笔直,但还是能看出她在抖。她的声音里全是难以置信,我是受害者,我没有做丢人的事。
丢不丢人不是你说了算,你带着他,用周这个姓,别人怎么看,我丢不起我这个人。周岩说的振振有词。
那些过往,像沉重的铁链,周岩和谢济慈在尘世的目光里被压低了头颅。
他们费尽心思想拉上幕布,遮掩一切,而周泽楠却总能轻易掀开。
周泽楠的每一次出现,都是一次诉说,也是一次呐喊,提醒强调着。
——事实已经存在,一切粉饰都是徒劳。
周语鹤忽然觉得脸上像蒙了块湿巾,喘不上气来。
她觉得从前读过的书和学过的道理在顷刻间变成了谎言。
她想起十五六岁的那条粉色裙子,她那么喜欢,穿上转了好多个圈,见过的人都夸她。
可现在有人却告诉她,粉色裙子你不配再拥有,你应该为你的美丽感到罪恶和羞耻。你最好夹起尾巴,活在黑暗中,低到尘埃里。
周语鹤笑了,她觉得一切都很悲哀。
悲哀父母眼中的正确那么易碎,悲哀这个世界的颠倒黑白,悲哀所有圣洁由层薄膜决定。
她的拼命逃出和反抗,从来都不重要。
她不再是父母引以为傲的那个女儿,她的身上永远跟着被强暴三个字,她的脊梁仿佛永远烙印着丢脸。
人们提起她,永远绕不开一句,可惜了,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会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