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秋看呆了。
李从舟丢了锄头,看他一眼,又转身叮嘱点心:浮起来的这些树苗还能再栽植,但要等雨停,还要用水洗去叶片上的泥,否则不易成活。
而后,他再不管这烦人精,回屋、换衣裳,重新撑伞下山——今日是报国寺下山布施的日子,不能叫师兄们等着。
而顾云秋立在雨里,看看整齐的田垄又看看雨幕中远去的那抹灰,头一次觉着——
小和尚的背影,好伟岸。
今日有雨,报国寺到济民、和宁两坊的时间就长些。
午后用过素斋,雨停了会儿,闲不住的明义便找了借口拉李从舟溜出来,到附近逛了逛:
和宁坊内有京中最大的书局,也不知是否是当初那本荒唐书种下的因果,李从舟见师兄一进书铺就直奔那些封面鲜艳的闲书而去。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转身往旁边放古籍的柜去。
明义那边不知看什么看得入迷,李从舟翻了两本经文都不见他过来,眼看时间不早,无奈之下,他只能过去叫人。
结果才走了一步,目光就被柜上一本名为《苗夷三字经》的书吸引,在那本书下,还压着一册《苗汉通译经》。
他顿了脚步,伸手取下来细瞧:
这两本书是永熙朝某位礼官编的,从前锦朝式微,曾让出身皇族的北宁王凌冽远嫁到蛮国和亲,礼官为了方便两国使节交谈,便写了这几册书。
三字经是本苗话常用语,都用汉字注了读音。
通译经则多辑录苗文的常用表达、字形,虽没读音,却能方便人拿着去和苗人对照着交流。
李从舟如获至宝,当即找来伙计买下这两本书。
如此耽搁了一会儿,再抬头时,那边明义就不见了身影,倒是书铺老板过来给他带话——让他不必等。
李从舟心下了然:师兄素性贪玩,好容易出来了,自然不会再回去。他谢过老板,将书藏到前襟,按原路返回济民坊和其他人汇合。
领头的圆澄师伯对此见怪不怪,不痛不痒申斥两句后,就不再管明义的去向,还是带着他们到慈幼局、安生馆施粥讲经。
等一切结束后,李从舟才找了由头离开众僧,赁了驿站一匹快马,买了些吃穿度用的东西送到罗池山,借着两本书与乌影简单聊了几句。
如此一来,回去得就有些晚。
李从舟熟练地翻过院墙,本想就近回僧舍,却发现值守的僧人因下雨畏寒的缘故,还未过亥时,就早早将院门下钥。
他便想着到后山旧禅院的经阁中对付一晚,没想才穿过云桥,就看见小院的前的灯笼竟然还亮着——
淅沥雨幕中,院门未合,正堂窗扇上透出一片暖橘色的光。
李从舟脱掉蓑衣,慢慢上前、推开堂屋的门。
正对房门的圆桌上,明烛将尽,摇曳烛火下,顾云秋披一席薄毯趴在桌上,昏黄的光影勾勒在他挺翘的鼻尖上,微动的睫羽很像振翅的蝶。
李从舟皱了皱眉,还未靠近,就听得身后咚地一声响。
他回头,才发现顾云秋的小厮怀抱一把大伞靠坐门口打盹,刚才的声音就是他睡着、手中伞柄磕在门上发出来的。
听见异响,趴在桌上的小纨绔动了动,他睡得迷迷糊糊,眼睛还没睁开,就朝门口的方向嘟哝:
“点心唔……你再去看看,都这么晚了,明济怎么还没回来呀……”
靠坐在门口的小厮睡得沉,没应声。
顾云秋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两条秀眉拧在一起,支起脑袋就拔高了声音,“点心——我叫你呢你怎么没——啊!!!”
他惊呼一声,狭长的柳叶眼瞬间瞪大变成杏核。
顾云秋弹起来,身上的毯子应声落地。
“你回来啦!”
李从舟还没说话,手就被从圆桌后绕过来的小纨绔牵起,他蹬蹬拉着他跑到炕边,从烧暖的炕上摸出一个还温着的手炉。
手炉外层裹了兔绒、毛茸茸的,里面的炭已熄,但被焐在炕上,里里外外的余温都还很足。
顾云秋不由分说将他双手塞进去、大声叫点心备热水后,又嘿嘿傻乐着跑到桌边,变戏法般拎出一个烧红的大铜壶。
翻过来一只倒扣的茶盏倒好、递予李从舟:
“等你好久。”
紫砂软陶的杯盏上热气氤氲,汤色橙黄、气味微辛——是一盏姜茶。
姜茶的滚烫隔着紫砂杯壁传递到李从舟掌心,他僵了半晌,才放下那个手炉,将茶盏换到另一只手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