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义哈哈大笑,也不当回事,上来搂李从舟一把唤声小师弟,紧接着便没个正形地挨着他坐下,将在泾口的经历一一道来。
李从舟这才知道,师兄也是今日才归京。
明义离开径山寺比他早,却耽搁了比他还长的时间,看来是泾口老家的事情难办。
然而还没等李从舟思量出个所以然,明义那边就直白地说出一句:
“老头的丧仪难办,师父您不知道,我那两位娘亲可真有意思。”
“前一位嚷嚷着我是老头的正经儿子,不由分说就塞给我孝服、孝带子;后一位却一口咬定我是和尚,差点连打蘸的几位都给请出去、要我亲自超度呢——”
圆空大师皱皱眉,却也没打断他说。
而李从舟听了半天,才闹明白师兄这回去泾口是奔丧。
说奔丧也不全对,毕竟出家人斩断尘缘,再近的亲缘关系都做不得数。
明义出家前,家里是泾口一带的大船商。
家中有四个私人埠头和一个船厂,可以说是富得流油。
他是船商原配的小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已经出嫁,嫁的也是当地的船商。
明义小时候身子虚亏、天生羸弱,是跟着圆空大师学佛才保住性命,后来船商家里商量,反正孩子多,干脆叫他出了家。
早两年,原配夫人在世,她还念着小儿子、给明义写信。
后来夫人病逝,明义师兄和老家的关系就淡了。
几年后,船商又先后迎娶了两位继室,或者该说是一妻一妾。只因那妾室身份贵重、身后有个海上匪帮撑腰,所以对外都称平妻。
明明是父亲病逝,明义师兄却说笑话一样给他们讲:
讲他这两位娘亲的斗法,说两人在祠堂上险些大打出手,一个抱着幼子、一个搂着女儿女婿,闹得明义头里两个哥哥大怒、将人都赶出去。
圆空大师没拦他,却也没认真在听,只闭目入定。
反是李从舟被迫听了师兄聒噪,领会了一般什么叫大家族宅斗。
明义说了会儿也说累了,最后总结:
他便是被这些人绊住手脚,才回来得迟了。
“不过去这一趟也算是一身轻松了,”明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长长出了一口气,“老头死了,两个哥哥各自有事业成家、我姐在夫家也掌中匮,挺好,泾口那儿——以后我也不用回了。”
李从舟看他一眼,这时候,倒真看出来点儿师兄的淡然。
三界红尘,他若即若离。
仿佛最多情,实际比谁都勘得破。
“行了,”圆空大师终于转身开口,“苦水儿倒完就领着你师弟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正好轮着你当值,记着好好教导新入门的几个师弟。”
明义点点头,笑呵呵拉着李从舟起身返回僧舍。
一年未归,僧舍前的翠竹依旧青青。
院里一尘不染,自是有别的师兄弟帮忙洒扫的缘故。
见他们回来,在斋堂附近柄帚的小沙弥冲他们笑了笑,“二位师兄回来啦?你们的被褥明远师兄帮你们抱出去晒过了。”
明义点点头,走了一段路后,却转头时不时打量李从舟。
被李从舟捉到一次,“怎么?”
明义顿了顿后笑了,“没怎么,就是想着我家小师弟长大了,我记忆里怎么还跟刚才的小沙弥一般大呢?”
李从舟看看他,也跟着浅浅笑了下。
这点笑容却让明义又瞪大眼睛,他满脸不可置信地停下来抬起李从舟下巴,夸张地啧啧两声后开始发疯:
“天呢,这杭城是有什么魔力?”
“你是谁?还我那寡言少语冷冰冰的小师弟来!”
李从舟拧眉,打掉他的手。
明义却还是一惊一乍,不甘心地绕着他看。
李从舟嫌他烦,干脆加快脚步先回了僧房。
剩下明义站在原地,看着师弟的背影,脸上笑容加深,看着却不是玩笑,反像是很欣慰的模样。
晚些时候,泡过几个师弟孝心给他们准备的热水。
明义师兄连日赶路,沾着枕头没多久就陷入了沉睡。
倒是李从舟坐在炕上打了会儿坐,念了两道经、以静心神。
乌影的哨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李从舟侧首先看了一眼师兄,确认明义睡熟没反应后,才起身顺窗户翻出去、来到他之前和乌影约定的树林。
月光之下,乌影看上去有些狼狈:
原本扎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散了大半,常年带在耳朵上的银质耳环掉了一只,身上的蓝染沾满了血,脸色也惨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