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做完了,在ICU。”
“那你还来干嘛?”
杨亚桐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了,一层雾抚上他的眼。逆着光,凌游的轮廓有夕阳落霞般的光彩。
“师兄。”他很难理解自己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委屈,“我……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也不知道该干嘛,就想找点事做……”
凌游一慌:“哦行行行,你想在这儿就在这儿吧,没关系的。”
昨天夜里,杨亚桐在ICU门口坐着。“妈妈生死未卜”这个念头拖住他,从高空下坠,没有尽头似的,每次ICU的移门缓缓打开,他就悬停在半空,确定是和自己无关的消息,便继续下落。
原来做病人家属,是这样的心情,无穷无尽的茫然。
夜晚的医院走廊,日光灯已经关了,路灯的光透进来,窗格在墙上筑造了一些几何图案。杨亚桐盯着那些光线的轮廓,强迫自己思考一些病情以外的情节,突然想起舅舅说过,幸好有路人及时替妈妈急救,不然她都撑不到医院,再联想到早晨凌游迟到——
杨亚桐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浓厚的感动和震撼,对,可能就是他!
他极力压抑心里的悸动,疯狂地在各个短视频、各个互动平台上搜索“华园路车祸”的消息,但几乎所有的照片和视频都是模糊的、晃动的,直到在某个只有三五秒钟的视频里看见一个穿粉色T恤的背影一闪而过,就是他想要看到的人。
杨亚桐的大脑在这一瞬间清空了,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剩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敲击着。
段凯见他神色不对劲,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是令人心惊胆战的车祸画面,杨亚桐的表情是凝固着的,双手却在轻微颤抖,于是掰开他的手指强制把屏幕熄灭,轻声说:“桐桐,别看这些,别折磨自己。”
“小舅舅……我就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杨亚桐撒了个谎,他知道自己应该在这里等着,也清醒地知道等着没有用,他什么都做不了,反而因为某个不为人道的理由,非常想要见到一个人。
“你听话,回家洗个澡,能睡就睡会儿,明天正常去实习。”
“可我——”
“听我说,两个舅舅都在这儿守着,放心。医生都说了,估计要一周才能醒,那你一直在这儿待着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把学习耽误了,你们实习是要算学分的吧?”
杨亚桐点头。
“就是说啊,手机开着,舅舅一有最新情况就发给你,行不行?”
杨亚桐的小舅舅比他大不到十岁,今年刚到30,平时吊儿郎当跟自己称兄道弟,此刻却真的像个长辈,难得的严肃居然有点可笑,他撑着膝盖起身:“知道了。别像哄孩子一样叫我‘桐桐’。”
段凯目送他走到电梯口,又回头朝自己摆了摆手,他想,万一姐姐不在了,那他还真的变成了家里的大人,想及此,他打了个冷颤,恨不得当场跪在病房门口,求各路神仙一定要保佑姐姐有惊无险平安无事。
这一天,凌游像带孩子一样照顾他,带他查房,教他工作流程,介绍很多有特点的病例,杨亚桐的小本子上面连写了好几页笔记,他想到昨天凌游一有空就瘫在椅子上不动弹的懒散劲儿,隐隐觉得,他是在刻意不让自己闲下来。
果然,刚吃过午饭,凌游便递给他一杯咖啡:“走,跟我出去开个会。”
“哦。啊?开什么会?”
“抗病耻感大会。”
见杨亚桐一脸茫然,凌游补了一句:“精神卫生领域中习惯性地存在一些病耻感和歧视,这个会就是世界各国从业者的经验交流。”
“世界各国?”杨亚桐原以为是几家医院的精神科内部会议,没想到是这么个规模。
“本来也轮不到我去,之前发了篇文章,关于社区精神健康中心反歧视宣传的,可能他们需要一个基层医疗机构的角度,就把我喊去了,一起去听听看吧,跟那些人交流能学到不少东西。”他低头凑近杨亚桐的耳朵,轻声说,“比在这儿听主任训话强多了。”
这把醇厚的声音以及他呼出的气息扰得人心神不宁。杨亚桐几乎要躲开,但他舍不得,只能点头,乖乖跟着走。
和一板一眼严肃汇报的内容不同,凌游在一开始讲了个小故事,说他治疗过一个重度焦虑抑郁的大三女孩,因为被前男友反复骚扰,没办法继续上学,自卑到企图自杀,出院之后,她第一时间去派出所报案,并且联系好了律师,抛开病耻感,准备重启自己的人生。
他说:“我经常跟即将出院的病人强调,你们只是病了,并且通过系统治疗已经痊愈了,而不是外界所说的‘疯了’。精神疾病和性格缺陷是两码事,相比精神出了问题,那些冷静的、理智的故意破坏者更令人害怕,更应该觉得羞耻。所以不要自己歧视自己,我们没有错,只是病了,我们对已经造成的影响表示抱歉,但这不是我们故意想要犯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