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的气泡水加上一点点酒精味在他嘴里舒展开来,空空如也的胃同时热了起来,他斜靠在高脚椅旁边的墙上往外看,看门口宠物等候区的胖大海是不是等急了,正巧,笼子里的胖大海也在看他,一人一狗隔窗对望。
胖大海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小狗,吃的不多,不带她出门也会去卫生间上厕所,不理她的时候自娱自乐。她的每一天都因知足而欢喜,却会在凌游身体不舒服时有所感应,一下子变得警觉,似乎要紧盯住这个人类,以免他发生什么状况。
凌游发现,此刻她对着自己露出些忧虑的表情。
一只哑狗和一个聋人,天生一对,正适合相依为命,没必要拖累别人。
杨亚桐的假期结束之前,到公寓来了一趟,他从监控看到凌游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发微信问他也不回复,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孙奚也劝他来看看。
一起吃了顿午饭,凌游一直淡淡的,问话就回答,不问就闷着,他有意躲避杨亚桐的视线,也尽量坐在沙发上不动,直到胃一阵一阵痉挛,他冲去了卫生间。
杨亚桐眼看着他把刚才吃的全部吐了出来,帮他拍背,又准备扶他起来,却被一把推开。
“别碰我。”
“你刚才吃得很少,要不,休息会儿再吃一点?”
凌游靠着墙坐在地上,斜乜着他:“吃了吐吐了吃,很好玩儿么,你觉得很舒服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有些语无伦次,“那……那我给你热杯牛奶喝好么?你这样胃不舒服——”
“我不要!”凌游厉声打断,“你离我远点,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没有,你只是病了,别这么说好么。”
“‘只是病了’?呵,这话是我对病人说的,但是真的变成了病人才知道这话有多蠢。只是?呵!”他笑得轻蔑,随手拽了两张擦手纸,用近乎愤恨的力气擦脸,擦衣服上的污物。
杨亚桐递上去一块毛巾:“别用那个纸,太硬了。”
“可以了!够了!你能不能出去!”
凌游扶着墙,硬撑着要站起来,杨亚桐上前一步,手还没伸过来,便被凌游推开,推开手还嫌不够,又把他推出卫生间的门,用尽力气嘶吼:
“滚!你听不懂人话吗!”
有那么一阵子,他愣在门口,随即一股怒意汹涌而来,不甘心,他太不甘心了,他转身推开门,瞪着凌游说:“你以为你把我推走是自己有多伟大么?不愿意拖累我?切!你他妈的就是懦弱!”
凌游体力不支,又瘫坐在地上,抬着下巴坦然承认:“我是啊,我一直都是!我没有你们那么坚强,我脑子有病,我什么都考不上,我就是个废物,我是我们家最废物的一个,现在这个废物又得了精神病,是一个疯了的废物!这样说你懂了吗?你还要继续从事废品回收事业吗?”
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地上,两个人面对面。天气渐冷,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有种深不见底的凄凉。他们互相凝视着,情绪一点一点降落,眼神开始松动,居然渐渐平静下来。
“凌游,谁都会出口伤人,但你说归说,过个嘴瘾就算了,别真的这么想,可以吗?”
“杨亚桐,说真的,你走吧,彻底离开我。这个身体是我自己的,这条命也是我自己的,我愿意怎么处理是我的事。”
心里有些东西被宣判了死刑,杨亚桐的肩膀僵直,最让他难过的,是凌游大而无神的眼和白中带灰的脸色,就这么毫无生机地望着自己,仿佛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他铁了心的要放弃。
凌游以前是个美得多么生动自然的人啊,杨亚桐第一次,对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站在他身边产生怀疑,他意识到自己的周遭,都因为这场疾病产生了剧烈的变化,世间万物都变得迟滞而缓慢,或者说看似缓慢,实际却迅速地沉入绝望。
他在凌游面前的舞台上竭力呼喊,扮演一个温暖的,兴奋的,热烈的照顾者,而他却报以冰冷的漠然。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睡衣和一件外套,睡衣装在包里,外套拿在手上,沉默着走去换鞋。
凌游在他身后问:“这就算是收拾行李彻底离开了?”
他没回头:“这个房间里,从来都没有很多属于我的东西不是吗?”
杨亚桐下楼,快步走进便利店,抓了一把小支的洋酒攥在手里。他呼吸急促,连心脏都有些隐隐的酸痛,说不上有多难过,更多的是失望,麻木的失望。
两支威士忌一饮而尽,不知道是怒气还是酒精的作用,他晕乎乎的,竟感觉舒服,酸楚的舒服。
坐在高脚椅上,隔着窗户,他看见门口宠物笼子里有一只精心修剪过的比熊,应该还是个幼犬,身量很小,见杨亚桐在看自己,就咧开嘴冲他笑,他一下子就心软了,这个小狗和胖大海一样讨人喜欢,只是刚才,自己都没有再去抱抱胖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