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势在看清正前方的人影时开始明了。
顾林没有穿战甲,而是穿着一身素黑的常袍,他手臂上举,将手中的弓箭拉至满弦。
在顾林的身边,还站着一位白发素袍的老人。
看清黄忠的一瞬间,沈浊的瞳孔骤然缩紧。
不安的预感在心底翻涌,沈浊大致猜出顾林找自己的原因了,他强装着镇定,勉强维持着平稳的步伐一步步向前走。
腿脚移动的同时,沈浊一直盯着顾林,或者说,顾林手中的那张弓。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顾林握弓的姿势极为标准,沈浊虽离得远,但也能通过那张被拉满的弓看出,顾林的英姿非但没有被时间磋磨殆尽,反倒是越来越让人敬佩。
不合时宜的,沈浊又想起几月前顾清在瞭望台上的那一箭。
常人连拿起来都费劲的重弓,在顾清手中就像是没什么重量的玩具,紧绷的弓弦被他轻而易举地拉满,两只手一只握弓一只拉弦,手臂上的肌肉因用力而比往常鼓得更高。
衣服虽厚,但也包裹着的肌肉顶起明显的轮廓。
随后利箭离弦,在翁鸣的破空声中,精准击中视线勉强能及的百步之外。
那样的力量和百步穿杨的箭术,是顾清留给他的安全感。
但现在,顾清不在。
至于顾林,这个比顾清厉害不知多少的老将军,正将锋利的箭头瞄准他。
被打磨得过分光滑锋利的箭刃被冬阳照射,折射而来的光线恰好刺进沈浊的眼睛,灼得他睁不开眼。
他隔着遥远到看不清对方神情的位置,睁着被光灼痛的眼睛,与顾林对视。
沈浊之前坚信顾林不会找他麻烦,是因为他知道顾林这种人太正直,根本就不屑通过腌臜手段来达到目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毕竟事关自己的儿子。
沈浊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他想握得更紧,可手心冒出的黏腻的冷汗让他的手指打滑。
沈浊深吸一口气,强装着表面的镇定,看向站在顾林身边的黄忠。
依旧是一身已经褪了色的素袍,头发半披半扎,花白的发丝随意揽在脑后。
初看之下,黄忠定会是不少人眼中隐居世外的妙手神医。
可他却有着和外表相反的性格,有着与年龄背道而驰的活泼,这样的活泼甚至有些恶劣。
这其实也是他那天冒险一试的原因。
但他却忘了,这样的恶劣,不会只对顾清,也会对他甚至是对顾林。
其实这样一场鸿门宴到来,也不算是无迹可寻。
随着距离的慢慢缩短,来自顾林身上的威压也越发清晰,明明还有一段的距离,但沈浊忽然就有些喘不过气了。
沈浊脑中飞速想着对策,其实耍赖或者撒谎的对策并不少,但面对顾清的父亲,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欺骗。
可顾林并不打算给沈浊思考的时间,他松开拉满的弦,箭矢破空穿行,挤出令牙齿发酸发软的破空音。
长箭破空而出的瞬间,折射的太阳光偏了方向,烧灼的视线被释放,随后就被锋利的箭刃占满。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在沈浊眼里,像是被无限拉长。
死亡气息逼近的瞬间,第一感觉竟然不是恐惧,而是茫然,就好像前世那样,思想变得空洞迟缓,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但是,这一次,紧接着就浮现出顾清灿然的笑脸。
忘记是在哪看见过的了,又或许只是脑海中拼凑出来的想象。
明媚的阳光丝丝缕缕地洒下,轻铺在顾清脸上,像是给他镀了层金色的光晕,就连他漆黑秀挺的睫毛,都像是发着光……
思维中模糊又清晰的画像被头顶一瞬间的剧痛抹除,沈浊从剧痛中回神,惊讶发现破空声并没有停止,他连忙回头去看,就见不远处恰好掉下一只被穿透了翅膀的麻雀。
枯瘦的麻雀还活着,由于翅膀被箭钉着地上,只能胡乱挣扎扑棱。
视线忽然被几缕的黑影遮挡,沈浊后知后觉,向头顶摸去,早上匆忙用来束发的丝带被箭刃挑断,头发没了束缚,被风吹得胡乱垂下。
他现在,除了能完好无损地站着,和地上的麻雀没什么两样。
“呀呀呀,好好一只小麻雀,真可怜哪。”
肩膀突然被压上难以忽视的重量,沈浊从麻雀身上收回视线,看向突然来到身后的黄忠。
黄忠站在他和顾林之间,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地上垂死的麻雀,不见丝毫怜悯。
就好像刚刚一句,只是用于活络一下的场面话。
眼前的这人十分陌生,但好像这才是真实的黄忠,沈浊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躲掉了黄忠搭在他肩膀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