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母元君便是西王母。
以西王母为核心的女神图,是道观当中常见的壁画内容。
这实是一个意外,竟会叫她来此作画。
絮雨在愣怔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此前在画学中,她曾听到些关于画院原院使因画作触怒皇帝而被杀的内幕。
院使就是奉命在紫云宫内作西王母图,不料,画完之后没多久,壁上西王母莫名七窍流血。
更要命的是,据说,西王母的形象是以已故昭德皇后为参照而作的。
发生这样的事,还想从皇帝手下活命,显然是不可能的。
絮雨回过神,迟疑了下,试探道:“可有入画之面容?”
宫监命她来。走到近畔一小阁内,轻轻地推开门,领她入内。
走入这间小阁,这宫监连脚步仿佛都变得虔诚起来,无声地走到一张画案之前,先是毕恭毕敬地朝着画案下跪叩首,命絮雨也照做。
跪拜完毕,宫监起身,小心翼翼地揭开蒙在其上的一张锦盖,用眼神示意她上前敬看。
絮雨目光落到案上,人便当场定住。
这是一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画了,绢面微微泛黄,不但如此,从前大约也曾投过火炉,不但烧掉了角,还破出数个过火的洞。
画中人是对母女。
女子宫装,十分年轻,容貌极美,她靠坐在榻上,姿态闲逸,微微低头,含笑正看着她脚前的女童。女童三四岁的样子,梳双髻,穿齐胸的小襦裙,背一只贴金箔的锦绣小口袋。她蹲在母亲身前,正在摸着地上一只波斯白猫。
画面毁损已非常严重,但依然还是能够看得出来,作画之人观察极是细致,精描细绘,用笔费心。画中,宫装美人眉目间的温柔和小女孩那欢喜的神情无不栩栩,不但如此,连一根头发丝都表现得细致入微。
她双目定定望着案上这一副残破的观猫图,一动不动,连身边那宫监何时退出都无知无觉,直到耳中蓦然传入一道阴森森的冰冷之声:“你哭什么?”
她这才发觉,她是在流泪。
第47章
阿耶?
是阿耶的声音?
刹那间絮雨的心猛悸,急促地跳动。
在这道声音入耳的瞬刻,自她记忆最深处里,立刻生出了一种刻入骨子里的熟悉感,无论去了哪里,再过多久,她都不会忘记。
然而,它却又浑然不是她记忆当中的阿耶的声音了。它听起来苍老、嘶哑,还有,她全然陌生的充满威压的森凛之感。
她仓皇抬头,环目四顾。
此时方才那领她来此的宦官的轻叱声紧跟着传入耳中:“放肆!圣驾面前,敢如此无礼?”
声音来自侧旁一道低垂的帷门之后。
絮雨悚然回神。
她竟忘了,下意识将这情境当做了是从前的她和阿耶。她慌忙原地下跪,朝着前方深深叩首及地。
片刻后,有人自那帷门后走出,靴步经她身畔,她听到衣物随人行动发出的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皇帝行至画案后的一张坐床畔。宦官轻扶他坐上去,随即躬身后退,无声无息地隐回帷门后待召。
“抬起头!”片刻后,那道声音再起。
絮雨鼓足勇气,依言缓抬起头,望向前方。
隔着画案,一张瘦削的脸孔映入她的眼帘。
这张脸苍老,晦暗,面带病容,高耸的眉骨下,一双深若井洞的眼里,布满阴冷和疑虑的光。
皇帝身穿燕居之服,此刻正微皱双眉,在冷冷地瞧着她。
是阿耶。
是她的阿耶!
絮雨一眼便认了出来,然而,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座上这须发杂白衰态毕露的皇帝,他真的是她从前那乌鬓刀裁,笑声洪亮,步伐矫健,英武宛若天神一般的阿耶?
她知自己不能如此。然而却控制不住,在看到面前人时,眼泪非但不能断绝,反而如珠般自她眼中不停地落。
这么多年来,在阿耶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何以会变成如今的这个模样?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随之而起的,便是无比的心疼。
只要他此刻唤一声嫮儿,只要一声,她一定会抛开全部的疑虑和怨恨,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皇帝起初不知是被她垂泪不止的举动所惑,抑或是别的什么,目光落她脸上,露出些惊疑之色,打量她片刻,很快,神色重又转为阴鸷。
“朕还没死。”
他冷冰冰地道,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看破了一切般的浓重的厌恶。
这声若森森刀戟,一下将絮雨刺醒了。
座上之人,是圣朝当今的皇帝,是手握生杀之权的君王,是她再三考虑过后依然决定不能贸然相认的父亲。
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位潜邸里的纯粹的李嫮儿的阿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