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头在时,常和他说些他无法理解的话。等老头走了,他却开始反复思量那些话。君主昏庸无德,不可依附。剑东节度似虎,不可结盟。
维持四方平衡,两境安定,才是崔老头割据一方的初衷。
可人都走了,还能缠得他不安枕,又是为什么?
耳边突然传来滴水声。
崔承嗣豁然睁眸,长斧劈向来人,戾气倍增。
但定睛细看,才看到氤氲的雾气中,明姝婀娜的身影。白色的牛乳浸润她的乌发,紧贴她的额鬓,绕成垂顺的丝缕,延伸到细腻白皙的脖颈。
她扬起同样沾满水雾的长睫,轻咬唇珠,仿佛即刻便要殒在这把森寒可怖的斧头下。
崔承嗣攥紧斧柄,压抑道,“谁让你来的?”
他明明说过,自己洗。
明姝攥紧裹在身上的长巾,足尖不安地蜷攥着地面,另一只手伸出来,五指如花瓣缓缓绽开:“我,我可怜夫君病了,拿了些从王都运来的艾草与花椒,温中散寒,能缓解夫君身上的寒气。”
那副可怜委屈的模样,让崔承嗣倍感自己的狰狞。
第9章
斧柄缓缓放下。崔承嗣僵视她,一时没有动作。
水汽氤氲,掩着他半截身子。搭在浴桶边缘的双臂筋肉虬结,肩膀宽阔浑厚。
只是那双眸太沉郁。和大漠上静默的海子一样,无波无澜。
他兴许在刻意收敛自己的戾气,明姝斟酌了会,胆子肥起来,轻轻走到他面前,把艾草和花椒洒进浴桶中。
崔承嗣低头,她手心能抓住的量少得可怜,零星的香料,落在热气升腾的水面,很快就散开,几乎寻不到了。
“哎呀,”明姝似乎觉得不妥,手撑在木桶的边缘,踮起脚尖朝里探头,“是不是不够,我再去拿些。”
她哪里像看香料,像偷看崔承嗣。
热气在桶内弥漫,不知偷看了多少,但白幼的耳朵,却浮泛出浅淡的粉。
脖子突然被他含着热意湿滑的手掌攥住,往前狠狠一推。
“没必要。”
她这样,他感到难堪。
仿佛被她刻意戏耍。
崔承嗣试图从她眼底窥伺出一丝不洁,至少是欲念,但什么都没有。无辜得他只能自我怀疑,是不是他想太多。
冷硬的斥责在腹中打了几个转,才森寒道,“北地风硬,来回拿几次,吹了头,会生病。”
明姝却似觉得他在关心她,眼波流转,完全不计较他先前的粗鲁,“还是夫君想得周到,那我差采苓把香料给外边的守卫,让他们呈给夫君吧。药材慢慢地泡,才有效果。”
她葱白的指尖收拢,稍稍裹紧长巾,嫣然转身,足尖在大理石地上,留下串乳白的脚印。
仿佛真的只是来给他送香料。
崔承嗣微眯眼,却见一滴牛乳不知何时已经顺着他的臂弯,缓流到掌背。她……方才离他这么近。
走神时,牛乳没入水中,荡开一片青色的艾叶。
他的隐疾从不示于人前,如今相熟的,初见也觉察不出。唯有崔老头,带他回廷州不久,便让他管那个叫干娘的女人买了这样那样的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哄他喝下。
十年淬火,难温冷血。
老头死了,没有人再关心他了。
*
艳阳在短暂的临行向北的寝屋后,寝屋温度骤降。
崔承嗣浴后歇下不久,门被人轻轻推开。明姝才回,小腿已让采苓和绿衣换了新药,重新包扎过。
听说这儿都得白日沐浴,夜里碰了水的发被风一吹,就会冻成冰碴子。
但进屋时,明姝仍旧感到阵阵冷意。她发现崔承嗣闭眼躺在席地的被褥上,那柄长斧横在被褥中间,似一道无声的分界线。
对她的态度,半点没有因为她的关心改变。
他安静时,倒没有开口视人的戾气,薄唇微抿着,似乎也因热水的熏蒸而透出淡淡的色泽。
明姝跪在褥上,按捺不住好奇,朝他窸窣挪动。
她不会猜错,他罹患隐疾。光看这张脸,和阎罗恶鬼毫无联系,更想不到他会弑兄夺权。她忍不住想,他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如此不近人情?
半干的发梢扫过崔承嗣的眉目,扫过鼻尖。如兰麝的芬芳,忽远忽近,钻进他的七窍。难以安枕,无法忽视。
崔承嗣倏尔睁眼,发现她和他咫尺之距。
偏圆而黑的杏眼,透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但微微上挑的眼尾,又平添天然的狐媚。
他呼吸陡沉,揪住她的衣襟。
“看什么?”
“我,我在看你呢。”明姝似乎被他吓到,掌心抓住揪她的手,怯生生道,“夫君,你生得好看。”
她刻意的,温软的掌心,娴熟而自然触碰他。酥软的雪脯有意无意在眼前晃动,如将崩的山峦,随时都会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