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承嗣蓦地将他举起,森寒的目光盯着他,掷地有声道:“救个蛋,老子才是你阿耶,老子才是你阿耶!”
他激愤的话惊呆了小忆廷,他愣愣地看着崔承嗣,脑子突然转不过弯。
他在说什么?
岑元深不是说,自己该叫他崔叔叔?
远远的,商队大旗下,岑元深不动如山地观望这一局。崔承嗣为个人私情,撇下冬狩大会来堵截明姝,必然让巴图替代他得到了人望,即便崔承嗣想再坐上汗位,如此寒他的心,老可汗苏合也未必会答应。
巴图恋慕岑雪衣,未来可敦的位置,还有曷萨那可汗麾下十部,自然会逐渐被岑雪衣设计笼络。一切都向他设想的方向发展。
只是,岑元深忽然快促地转动颈项上的菩提串,只是他为何会感到烦躁?为何看到明姝跟着崔承嗣离开后,会如此烦躁?
如果他不让岑雪衣私底下告密,即刻就能把明姝带回剑东。以他的能力,定能让明姝做他的妻。
为了光复大燕,他牺牲太多了。幼年时本该天真的岁月,他在努力钻营经营治国之道。及至十五六岁,又四处苦心孤诣,聚敛钱财,委身于剑东节度使麾下,对旧臣称父。便是后来,他将看护多年的妹妹送到野蛮人部落和亲,如今,又将心爱的女人拱手送人。
他还要牺牲多久,昭国内部才能如他所愿,从内里自杀自灭起来?
岑元深蓦地燥得额筋跳痛,失神间,拽断了一颗菩提珠。整条珠串从他项上断裂,珠子一颗两颗从马上滚落,全都没入蹄下的沙地里。
*
明姝随瀚海军行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他们前进的方向并不是曷萨那,反而是廷州。
她一时惶惑,崔承嗣为了拦住她,舍弃了冬狩大会,现在不应该马上赶回曷萨那,设法挽回苏合可汗的心意吗?为什么现在就回廷州?
即便是冬日,远离了雪山和海子,沙漠里依然艳阳高照。干枯的衰草,颜色了无生趣。明姝垂头坐在马上,思绪纷扰,突然看到一支曷萨那队伍追了过来,为首的对崔承嗣行礼。隔着一段距离,明姝隐约听见,是苏合可汗暴毙,小可汗巴图和默多达干才派人过来,请崔承嗣回去参加苏合葬礼。
明姝在路上经常能看到一根一根,连成一串的石柱,每个曷萨那人死后,都会变成一根柱子。不远处,恰好就有一串石柱。
没想到苏合可汗死得那么突然,从今以后,崔承嗣便没有至亲了。
苏合是否有令,让崔承嗣继任汗位,还是来不及?
明姝胡思乱想着,却见崔承嗣原地不动,半晌,他突然将小忆廷放下,拔出腰间匕首,在右脸上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嫣红的血和泪顺着他苍白俊美的脸颊滑下,情状诡谲。
那几个来报信的曷萨那人见状,纷纷低头行礼,“请阿诗勒王子节哀。”
崔承嗣却将匕首回鞘,语气平淡道:“阿诗勒已经死了,我乃廷州节度使崔承嗣,苏合可汗之死令我万分悲痛,待我还廷州,定派使臣携厚礼前往曷萨那吊唁。”
他仿佛将一切感情都藏在刺破脸的举动中,那是他最后一次,以曷萨那人的方式告别至亲。小忆廷愣愣地看着从崔承嗣脸上落下的血滴,用手接了几滴,忍不住想,他会不会很疼啊?
那几名曷萨那人面上亦是震惊之色,没想到崔承嗣如此绝情。
他们还想说点什么,崔承嗣却已经决绝地勒马转身,连告辞都欠奉。
茫茫大漠,他极尽沉默踏上归途,对自己的故土再没有半分眷恋。明姝心弦颤动,指尖抠着马鞍,脑海中不断地浮现阿依古丽对她说的话。
所以,阿依古丽撒谎了吗?崔承嗣留到冬狩大会,根本不是为了做什么可汗,而是另有隐衷,他也从未打算娶阿依古丽?
她误会了崔承嗣,才让他愤懑至此吗?
明姝抬头遥望他的背影,又想起了更多的细节。他再见到她之后,原是非常愤怒的,但后来却让她主动见小忆廷,甚至教小忆廷骑射。
他曾经也说过,他很爱她。
明姝想得出神,瘦弱的肩膀似乎不堪西风摧折,不停地战栗。原来她被骗了啊,她如此浪费消耗他对自己的感情,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和他重修旧好吗?
*
瀚海军疾行十几个日夜,终于折返廷州。
崔承嗣将小忆廷抱走,却将明姝囚于两人新婚时所居的睦雅居。寝屋中陈设如旧,连他送她的火蟒,也在笼中幽幽蛰伏。他却不许侍女贴近明姝,又让府兵三人两列,分几队日夜在二院巡逻,免她再次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