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承嗣再拿起那密函,反复阅览。
他也不知,原来在中原,一个兢兢业业的将军,会因为仗打得厉害,成为朝堂上那群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从前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镇守西域,为何要挥戈西戎。只是依葫芦画瓢,希望自己能替代崔执殳。
尽管他学汉人的规矩文字学得别扭,可有崔执殳领路,他便乐此不疲。
崔执殳死得太早了。
崔承嗣压抑地闭上眼,突然将那密函攥成一团。他还清楚地记得,年幼的自己被苏合命令沉潭,苏合脸上的残忍淡漠。
也记得他被苏合骗回大帐,阿娘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喝下半碗毒药。
为什么苏合不记得了,是因为他太老了,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也要忘记?
苏合见他额筋暴起,眸色沉郁,以为他为昭国王室密谋杀他之事生气,宽慰道:“阿诗勒,汉人狡诈无情,不可足信。何不回到曷萨那?朕为你准备了曷萨那最美丽的女人,只要你娶了她,便能得到默多达干的支持。若能在冬狩会上,再赢过巴图,朕相信,没人会反对你称王。”
崔承嗣忽地冷哂:“称王,为何要称王?”
苏合热切道,“为什么?做了王,整个草原都会为你所有,所有的子民都将向你称臣。到时候我们趁中原内乱挥戈向东,拿下昭国易如反掌,难道你不期待吗?”
他果然与崔执殳不同。
崔执殳从来不会告诉崔承嗣,打仗是为了平定天下,建不世功勋。崔执殳宁可甲胄生锈,弓箭腐烂,也祈愿天下太平。
崔承嗣不禁起身,淡道,“可汗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沉默地向帐外行去,背后,苏合实在恨铁不成钢:“阿诗勒,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何必为从前的不愉快耿耿于怀?朕才是你的父汗,是你的亲生父亲!”
崔承嗣攥紧拳头,蓦地回眸逼视苏合,阴鸷道,“老子再说一遍,我的阿耶崔执殳已经死了!你若还惦着这身骨血,就凭自己的本事剐了它!”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碎裂的瓷片,砸向苏合身后的幕帐,那副森寒可怖的修罗样,让宫帐内一时鸦雀无声。
那是苏合曾用来盛放毒药碗的碎片,苏合怔忡回神,食指颤颤指向他,不停发抖,“阿诗勒,你,你竟然……”他气的话也说不完,竟是喉头腥甜,呕出一口血。
此情此景,叫众贵臣表情各异。
他们当然知道,崔承嗣这一去,便再不会入黄金宫帐,可谁能留住他?
*
崔承嗣走到帐外,天色已晚。原上西风凛冽,吹得人满目萧索。他突然忍不住,加快脚步,朝明姝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只想见到她,和她在一起。
帐中,小忆廷似乎已经被明姝哄睡着了,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明姝身上却只一层薄薄的褥子,将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脸颊红似云霞,黛眉也紧促着。崔承嗣坐在她身侧,探她的额头,才发觉她的肌肤烫得厉害,薄唇燥起了一层皮。
崔承嗣仓惶,即差两名侍女来问,明姝已喝了巫医的药,但不知为何,病反倒严重了。崔承嗣脸色陡阴,“再去拿床厚被过来。”
明姝定是发了高热,在这样简陋的旷野,一场高热若是撑不过去,很可能会死。
他不免俯身隔着褥子,紧紧锁住明姝,心绪愈发压抑。
怪他,穹顶洞开时,偏要让她受寒。
行完房之人最是虚弱,他却没有放在心上。
“冷,”明姝似乎被他的举动惊醒,只是意识还有些迷蒙,看到他的面孔,不自觉道,“崔承嗣,我好冷。”
她无辜的狐眸睫羽轻抖,眸若水雾含烟,反身抱住他。
她或许觉得眼前的崔承嗣是她梦里的幻觉,因着阿依古丽的言辞,临睡前还想到了崔承嗣。想到两人之间横亘的身份鸿沟,便觉得他变得十分遥远,她也只能在梦里,稍微流露出一丝对他的依恋。
可很快,她就想到他白日的暴虐,手不禁害怕地缩回。
崔承嗣反扣紧她的五指,霸道地将她揽入怀里。但他仍然觉得不够,又脱掉外衫,让她紧贴着自己,试图用身上的温度驱散她的严寒。
许是他身上太冷,渐渐的,明姝果然因为稍减的痛苦,变得乖巧许多。
崔承嗣默然抱着她,齿关却在发抖。倘或他能够替她分担,他愿意承受比她十倍的痛苦,只要她能够平安无事。
他又俯首吻她,仿佛在祈祷,自言自语道,“……明姝,你必须好起来。不管你是心怀不轨主动接近,还是被逼无奈利用我,只要你好起来,我都可以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