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与臣,是最好的伙伴,亦是天然的怨侣。
爱慕与怨怼,信任与猜疑。一切世情与忠奸,足以化为隆隆前行的车辙,碾过他们尚且年轻的骨。
面对这般情真意切的诉衷情,楚明瑱合该扶起他的宠臣,许以厚赏,予以天恩,再赐以无边圣宠,以慰他多年劳苦功高。
君或许该这样对臣。但是楚明瑱太了解燕知微。
楚明瑱深深看向他,指尖轻敲着榻上雕花小案,幽邃的眸好似能剥开他有形与无形的伪装,直指他深藏的不甘。
“燕相字字说着对朕心存爱慕,却句句藏着失望怨怼。”
“是恼朕不肯伸手捞你,教你这把不堪重负的剑,在前朝再支撑上一段时日;还是在恨朕夺了你的名字,教你机关算尽,在青史上却以一笔污名含恨终结?”
景明帝幽暗的眸透着冷厉,好似今日不是在御书房与爱妃闲谈,而是头戴十二冕旒,身着帝王衮服,在高台祭天。
天下尽是他臣,合该对他三跪九叩,拜谢天恩。
但面前之臣,偏要与他对峙。
他有反骨!
“知微,怨朕。”楚明瑱本是闲坐支颐,此时缓缓吐息,声音沉郁,“对否?”
紫衣丞相端正跪下,身形颀长秀雅,脊背却挺直,如一把刺入长天的利剑。
“臣不怨陛下。”燕知微咬死了不怨君王,却直视着至高无上的君。
他微笑着,竟然胆大妄为地道:“但是,谁说妻不会怨恨夫?”
楚明瑱当即拍案,心中痛与怒难以遏制,他纤长的手指本欲抬起,降下生灭罪伐。
却见燕知微昂首,眸如星辰璀璨,他心中一恻,陡然顿住。
“……原来你与朕作那夫妻之论,竟是等在这里。”
指骨缓缓收拢,攥紧,收回袖里,再落回膝上。他再度压抑住骨子里的伤害欲,告诉自己不可以。
楚明瑱缓缓叹息,按着眉心,竟是露出难掩的倦容。
他苦笑,“知微啊知微,机关算尽太聪明,教朕说你什么好。”
燕知微天然是做君王宠臣的料,天生懂得拿捏君王之心,最是知晓他的恻隐,他的冷酷与他的柔情。
他的紫袍广袖本是自然垂在跪坐的膝上,此时双臂平展,再直直拢起,双手搭起,向他重重一叩首。
楚明瑱正襟危坐,却是垂眸,看见地上血印。他心里又是一痛,忙虚虚抬手。
“爱卿平身,不必拘礼。”
面对犯上悖逆,他还在唤爱卿,意思是不欲深究,要揭过了。
“君臣之礼,不可偏废。”燕知微却不肯就此揭过,“今日臣狂悖犯上,作此狂妄之语,请陛下降罪。”
他知这大逆不道,却作痴人妄语,诡诈也好,狡猾也罢。总之,他得把无情的君王从云端扯下来。
皇权可怖,天恩无常。他明白。
但是,他燕知微是什么性子,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断自己的路,走他楚明瑱的独木桥,是要回报的!
他也要撕开君王莫测的心事,破除他无瑕的金身,用最温柔的言语化作最锋锐的剑,抵在他的脊背上,无时无刻地提醒他:
当日紫宸殿外的风雪有多冷。
见他薄情与猜疑时,他有多寒心。
他有怨怼!
他有不甘!
君可知,君不知!
“朕不治你的罪,起来!”帝王声音沉沉,震怒如天崩。
燕知微叩首,额头染血,却闭上眼。
他不肯起,火候还不够。
“燕知微!”
与君王博弈,就是以小博大,以弱胜强。他身处劣势,如何不攻心计?
他得刺他的心。
楚明瑱知道这是君与臣的对峙,这是逼他下神坛。
他明明很想冷笑出声,骂他忠心不诚,竟是挟从龙之功图报;刺他功利心重,真心也能典让。
他甚至下意识地握住还剩下半盏热茶的白瓷杯盏,就差往地上一摔。
热水飞溅,碎瓷锋利,多少也得泼他个一身狼藉。
若在他面前的是别的什么人,敢和他这般说话,帝王冷笑之余,早就唤人把他拖出去加庭杖了。
但是跪在他面前叩首的,不是旁人,是燕知微。
是跟了他七年,他落魄时在,显贵时在,孤独时在,濒死时仍在的燕知微。
他许过诺言。
帝王的手腕颤抖了半晌,胸腔起伏,气的无以复加。
却连杯茶都丢不出去。
“好,好啊。好你个燕知微,好个替朕染血挡剑的燕相,你如此逼朕,朕是不是还得夸你一句忠心耿耿?”
楚明瑱冷笑,茶盏在手里端了半晌,瞥向长跪在他脚下的小燕宛若风中梅枝的身姿。
“朕让你入后宫,做贵妃,睡龙床,予你凤印,教你承无边圣宠……看来还是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