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折煞臣了。”
燕知微听闻他下江南的消息,心中明了,以楚明瑱的性子,他多半要顺路来他这里质问一番。
楚明瑱恐怕有许多事情要问。
比如,他为什么答应的好好的,却悄无声息地离开?
又比如,他的爱是真的还是假的?君臣之间,有几多逢场作戏,又有几分真心实意?
燕知微不怀疑楚明瑱要来,只是他来得太快,南巡仪仗刚至广陵,他的人就在金陵了。
他又一寻思,楚明瑱也不是第一次甩掉大部队,搞突击战了,亦是他的风格。
既然注定躲不过这位万岁爷,索性就好吃好喝伺候好了,再四两拨千斤,把他哄回去。
燕知微虽然也思念陛下,但是头脑尚冷静,不会轻易因为“爱”,把自己轻易送到帝王的囚笼里,赔上一生。
否则,当时他就不会离开了。
“陛下此行,只是为了拜会燕相?”燕知微想,倘若只是探望,说不定他还没那么难缠。
“当然,还有请燕相出山,辅佐朕之意。”楚明瑱支着下颌,凝望着他,温柔道,“知微意下如何?”
帝王依旧固执将他称为燕相,哪怕他早就离开长安,摆出与旧事切割的冷冽态度。
燕知微凭依高枝之上,将筹谋之事做完,等到燕家倾覆,终于振翅离去,头也不回。
哪怕他的确爱着楚明瑱,能与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却不肯执凤印,与他共享富贵荣华。
一场大梦后,他不肯做君王附庸了。
无论是妃,还是后,始终都是君王权力的延伸。他若将人身依附于此,就是百年苦乐由他人。
楚明瑱若是还想让他回后宫,此事没得谈。
若他执意如此……
这道题,他出给楚明瑱,端看他如何回答。
主强臣弱,亦需要臣子精巧的谋算,拉扯与博弈。
“钟山非终南捷径,知微也不曾将其当做捷径。”
燕知微声音柔和,话里话外却是半真半假,让楚明瑱碰了个软钉子。
他垂衣敛袖,悠悠然道:“这里是知微的幽居之地,陛下九五至尊,造访陋室,实在是让小庙蓬荜生辉啊。”
他在婉转地说“庙小容不下大佛”,话却像是唱着歌,让人听着耳根子都舒坦着。
“长安城的花要开了,知微何时归?”楚明瑱握着杯盏,垂眸,答非所问。
君王此言,便是大事化小,似乎在对他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燕知微心里一顿,瞥向他,无奈道:“陛下,可别促狭知微了。”
他言语带笑,拂过耳侧长发,轻飘飘道:“知微与您,自始至终都没什么三书六礼,媒妁之言。您这是想证明什么呢?”
“知微不肯再陪朕看花了吗?”
帝王抬起眼眸,深邃的眸光凝望着他的脸,似是偏执,似是不甘:“还是因为,朕做错了事情,燕相怨朕?”
“并非是知微不陪陛下看花,而是陛下,本不该同知微看花。”
燕知微此言,看似自贬,实则劝诫:“您是明君圣主,不可受奸相妖妃沾染,如今回头,尚不算太迟。”
“燕相骗朕。”楚明瑱声音醇厚,不见他恼,却是句句剖开他的心事。
“明明是知微忍不了朕将目光投注到别处,宁可直接离开,率先放弃朕,眼不见为净。”
谁料到,燕知微竟然颔首,不吝于与他说个明白。他手指敲击桌面,坦然承认:“陛下在知微身上耽误了太久,知微当年不懂事,勾着、霸占着陛下的全部注意力,早就把陛下当做自己的,如此恃宠生娇,断是忍不了一点分享。”
他抽身时,也是想的冷静,轻轻道:“离去,对陛下与知微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朕不认为,这是解脱。”楚明瑱本是端着茶盏,此时竟然骤然捏碎,白瓷碎裂,割伤他的掌心。
不但是鲜血,滚烫热茶亦泼溅在他的手上,楚明瑱眼皮也不抬,语气带着冷意。
“陛下,您干什么?”燕知微到底还是爱他,忙捧着他的手,看他被烫红的虎口,掌心还有碎瓷片。
“我去拿治烫伤的软膏和纱布……”
燕知微抬眸时,迎上帝王阴沉冷峻的眼睛。
楚明瑱垂眸,凝视着他,慢条斯理道:“什么是解脱?相忘于江湖?可燕相这模样,看上去并不像是忘了朕,而朕,亦然忘不了知微。如此,只是折磨,而非解脱。”
“那是因为,时日不够久。”燕知微取来药箱,先挑去碎瓷片,再用雪白的布巾浸了冷水,替他擦拭烫伤与血迹。
他垂下眼睫,“陛下一年忘不了臣,那么三年呢,七年呢?七年的相处,要用七年的离别去忘记,待到陛下放下时,或许你我就终将解脱,回忆起少年事,留下的也只有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