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认定柳青便是语清,他就一直在想,她为何非要扮成男人,来刑部做这个与死人打交道的小官,若只是为了隐藏身份,她有许多种办法,为何偏偏选了这一种?
他回忆了柳青来衙门后的种种,她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却在某些时刻显得孤注一掷、不计后果。
而这些时刻似乎都是与卷宗有关的,确切而言可能是与刘家的卷宗有关。
她方才又突然说起那些话,他很怕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她居然想着有朝一日为刘家翻案。
她不知道,当初她家的这桩案子,原本就是皇上有意袒护自己的儿子造成的。她一意孤行地往前冲,到头来不过是白白赔上性命。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如今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柳青垂眸立在那,将他每个字都听了进去,觉得自己真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头顶一路凉到了心里。
她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他并未经历。
眼看着自己的至亲之人一个个死在眼前,自己虽死里逃生,却也沦为了逃犯,最终只能顶着旁人的身份苟且过活。
他说那些企图翻案的人是以卵击石,可若不是一心想着翻案,她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柳青缩在袖子里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看来此事终究是不能与他相共了。
“……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说得在理。” 她的嗓音有些发哑。
“你能明白就好。” 沈延很想看看她的眼睛。
不论如何,他是不能让她冒险的。
“……那下官回堂上审犯人了。”
柳青低头向他行了一礼,便带着几个差役退回了大堂。
他立在门外,看着她将槅扇一点点合上,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不安。还是找个机会慢慢开导她吧。
……
沈延最近总是忙到很晚才回家,两日之后的这日也是如此。
他靠在车壁上,揉了揉眉心,顺着车窗随意地往外望去。
街道两旁,华灯初上,斜对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与他的车马擦肩而过。
竟让他震惊得以为眼下只是噩梦一场……
第62章
这二人一个单薄俊俏, 一个壮硕憨厚,沈延眼见他们有说有笑地从对面那间浴堂出来,骑着马从他的马车旁经过。
竟是柳青和方钰。
这二人坐姿悠闲,各穿了身道袍, 有种蒸洗之后的松弛。
大概是在浴堂里蒸得太久, 他们面颊光泽, 还透着滚烫的红晕,
沈延眼见着他们由远及近, 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青一直在和方钰聊天, 两人似乎还聊得颇为投机,二人一个说一个笑,从他车旁经过的时候全没留意到他。
“停车。”他突然沉声道。
车夫一惊,反应了片刻才将马勒住。
车才刚停稳, 沈延便嚯地一挑车帘, 展了绯袍走下去。
他半眯了眼睛望去, 柳青和方钰的马早已走远,马蹄轻快,哆哆踏着光影,二人好不惬意。
他皱着眉打量面前这家浴堂。人流虽不大,但进进出出地不断,外墙上油漆了三个大字“洁净堂”。
他大步往里走, 大堂的伙计见他这身打扮, 慌忙撇下旁的客人来迎他。
“这位大老爷, 您......您来烫个澡?”
他这脸黑得吓人,与其说是来洗澡的, 倒像是来查抄的。
“我只问你一件事, 如实回答。”
“是是......小民一定好好回答, 大老爷您说。”
伙计觉得跟进了衙门似的,腿有点软。
沈延便将柳青、方钰的模样大致描述了一下:“......这二人方才从这里出去,他们......可是来沐浴的?”
伙计略一回想:“正是正是......来我们这都......都是沐浴的。”
伙计说完觉得这话真不该说,抽了自己一嘴巴。
沈延薄唇一抿,把伙计扔在一边,绕过门口的屏风大步往里走。
里面雾气罩罩的,从更衣处到蒸房,再到浴池,他看了个遍。
他卷着一身戾气,又穿着红艳艳的官服,这么疾步走了一圈,惊了一大群光着膀子、露着腚的老爷们儿。
伙计想拦又不敢拦,小碎步一路紧跟着他,直到最终把他送出了浴堂,才长出了一口气。
......
月上东南,浮云遮遮散散,时辰已至人定。
四下寂静,沈延面前的书案上,摞着四五套卷宗。
他手中提着笔,分明的骨节映在粉墙上,迟迟不动。
窗外的树影沙沙作响,阵阵恬淡的花香不动声色地流进屋里来。
沈延想起那人发间的香气,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心是静不下来了。
“山茗。”他干脆将笔往笔山上一搁,唤守在廊下的小厮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