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瑶山问他:“你心里预演的什么,总不会是投河吞枪,要做孤臣孽子的?”
徐慎如说:“子玄今天说话好厉害,我还以为走错门走到采荆那里去了。”
蒋瑶山却道:“我这却有我自己的道理,你不明白。我虽然新派,骨子里却是旧式的文人,是不会阻拦孤臣孽子投河蹈海的。”
徐慎如就说:“都年底了,央大的池子都结冰了,好厚的一层。孤臣孽子,我是做不来的,请蒋先生饶过我罢?”
蒋瑶山自然没有不饶他的。徐慎如又说几句要出去逛逛,等真的走出去,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他来见蒋瑶山本是想说这另一件事的,思前想后,究竟没有说出口。他拐过几条街,叫了一辆黄包车,却直到坐上去还没有决定好,直到人家催得紧了,才报了个地址出来,渐渐地去远了。
徐慎如走是在中午,再来蒋家就是第二天早上了。
蒋瑶山一大清早见到他,问道:“你闹了什么大事,来得这样勤快?”
概蒋瑶山虽少言语却看得透彻,徐慎如闲聊找王采荆更多,但王采荆向不懂安慰人,他来得这么勤快,多半是求个安心的,便问说:“怎么一清早就这么困,昨晚上没睡啊?”
徐慎如脸色发白,轻飘飘地点头道:“没。”
蒋瑶山道:“你干什么了?”
徐慎如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样东西递给他。
蒋瑶山伸手取来,他翻翻正面又翻翻背面,说:“这是你们的那些人留下来的旧照片,给我看做什么?”
徐慎如却只往下说:“当时我们学校对面有一座桥,要过了河,再过几个街区,才有另一所学校,李阜清就是那边的。他比我毕业要早一点,回去也早,这是我们冬天里送他回国,在旁边聚会,拍的合照。”
蒋瑶山又看了两眼,把照片拈起来夹在手里,点了点头,笑道:“是,我知道。你很会喝酒,还很不怕喝出麻烦,是他送你回来的。我在写我的文章,好不容易写好了,你呢,坐下来,人都分不清谁是谁了,拿起来就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写这没用的,上手就给我撕了扔到壁炉里,气得我说不出一句话。”
徐慎如道:“你好记仇,我都忘了。”
蒋瑶山说:“你第二天就忘了,不用到今天。我从没想过还会有这种事,措手不及,当然记得了。”
他拿着照片感慨道:“所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这上面的人,如今在世的、又在国内的,没有几个了罢?”
徐慎如没答,只低声道:“我昨天下午,是去杀人了。”
蒋瑶山跟徐慎如相识至今,已经很听过一些新闻,因此听了这个开头连声色都不动,只反问道:“这事你以前没有做过,如此新鲜?”
徐慎如说:“不是,这不一样的。有人觉得生无可恋,前途未卜,既不愿意被软禁一辈子,又不愿意日后被敌人当做内战的战犯去审,所以声称要做孤臣孽子。”
蒋瑶山愣了愣,说:“如今已经年底了,水面都结冰了,还做得甚么孤臣孽子。”
徐慎如闭了闭眼,答道:“我把冰面破开了。”
蒋瑶山此刻才渐渐明白他在说什么,大吃了一惊,敲了下桌子道:“这是什么事,你也做得?”
徐慎如说:“晚了,我做完了。这事恐怕今天白天就要在城里传遍了。李阜清的事我没有对你说过,他虽然没明说,起居和与外人来往却都被监视着,不许他出门。我这一两个月,也只去见过他两回,他昨天服毒轻生,毒药却是问我要的。”
蒋瑶山沉默了一会儿。过后他才说道:“他不认识别人了,非找你头上?他女儿不是也经常出入的?”
徐慎如道:“哪有让女儿来做这种事的?”
蒋瑶山道:“你们俩一会散伙一会合伙,你和他有仇么?这么急于报复他,看他快些死。”
徐慎如却说:“我是好心,毕竟我们是朋友,那张照片上的人只剩我们两个,他在京里能谈生死这种闲事的朋友也唯有我了。仇人的话,我还不肯让他们如此干脆呢,你应当知道我的,怎么会这么说?”
蒋瑶山道:“因为旁人都会这样想你。”
徐慎如先叹一口气,后冷笑一声:“这么想也很好,免得我解释,还怪麻烦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却没有语气那么干脆利落了。这件事做的时候他是将心比心,觉着易地而处,自己不希望连求死都被拒绝,但过后回顾,却想李阜清实在是一个求生又好面子的人,他说死就死,难免有几分意气和下不来台在里边。
其一是徐慎如把刀子递到面前,分明是催人速死的,倘若他不递这把刀子,这事或许也就拖过去了;至于其二,李君或许很愿意把这杀人的锅扣在他头上,这都是未可知的,所以他这件事,实在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