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昌帝却只觉腻味,忽听内室中传来萧国长公主微弱的呼唤声。
“是谁来了?是次奴吗?”
他赶忙大步踏了进去,半坐在萧国长公主的床侧,握住她的手,慢声道:“阿士,是我。”
萧国长公主睁一睁眼,样子有些失望,却很快又振奋起来,先唤道:“六郎。”
沈庭梅跪在一旁,早已是双眼通红,泣不成声。延昌帝被她扰得心烦,正要说话,却被萧国长公主轻轻拦下了。
萧国长公主温声劝道:“好了。这事又怪不了你,先出去换身衣裳,沾了寒气到不好了。快去吧,我同圣人说会话。”
“是。”沈庭梅忙应了,便领着人都让了出去。
延昌帝望着这个妹妹,内里既无奈又心痛,却只缓缓问道:“可还有哪里不好?”
萧国长公主笑道:“六郎,何苦又要瞒我呢?我早知道自己不成了,不若又为何叫你过来?”
延昌帝怒道:“陆植那个畜生,殴虐公主,蔑视皇家,好大的胆子。这事不可能过去,胆敢犯上,我必让他有个交代!”
萧国长公主面色苍白如纸,却仍道:“总归是我不小心,哪里又能怪旁人呢?只怪我身子不好,夫妻之间偶有争辩也是寻常,哪里能想到如今这般局面呢?”
延昌帝只是无奈。
却听萧国长公主又道:“阿元,我知道你事忙。可事情再忙也得顾及身子,我是熬不住了的,日后谁又能来看着你呢?”
此话大是不祥,延昌帝更是心惊,不由也是黯然。
他静默了一会,方才又问道:“阿士,陆植那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得告诉我。”
萧国长公主神态恍惚,疲惫地合上眼睛:“我没有生育。仁介便想要过继一个孩子作为继承。次奴本性淳厚,本来说定是他的,只是年纪尚有害怕夭折不曾宣扬出去,却也是一直养在我膝下。然而那日仁介却忽冲了过来,语气里多有怨愤,竟是要改继他人的意思。”
“可他这么做,又置次奴于何地呢?”她哽咽难言,几乎说不下去了。
“这事我知道了。”延昌帝点头,沉声道,“事已至此,必定不能顾全两方了。阿士,如何选,你得自己说。”
萧国长公主勉强道:“就遂了他的愿罢,他既愿弃了这么多年夫妻情分不顾,我又为何要一再逼着他呢?总归是我挑的良人。”
延昌帝不做声,只点头应下了。
他素知萧国长公主的秉性,对她的选择也自然明白。可是延昌帝却又不由想到了更深处去,看着虚弱的妹妹,心里只能叹气。世家跋扈至此,便连陆植这般面上光鲜,目空才疏的草包也敢欺负皇帝的亲妹,便知其权势之大了。
这且还是闹到自己面前来的,那昔日的忍气吞声,延昌帝无法想象。
泼天的荣华富贵尽归于一家,对一方的统治却坚如铁桶无人能够撼动。便像蹲在统治者枕前的巨兽,虎视眈眈,不将它彻底打死,便寝食难安。养虎终成患,前人步步忍让纵出来的祸患,也只得后继者消受了。
萧国长公主却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什么,不用顾忌我,只管去做罢。”
延昌帝只是深深叹气。
萧国长公主却握紧了他的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喘息着,却说道:“他们活得太久了,天下是供养不了这些吸血的虫子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得做得更干净些。我倒在了陆植手里,不算冤枉,你从陆家开刀,没有人会指摘什么,严刑逼供往上堆,攀扯出什么谁也不知道。”
萧国长公主没有试图为丈夫求情,她也同样明白自己的尊荣所在,天家威严容是不得旁人侵犯的。自出降以来,她已经忍了二十余年,如今,却并不想再忍下去。
她喃喃道:“这样也好。”
“陆植既要挑了旁人去,我的东西便俱归了次奴罢。”萧国长公主继续道,“我忧虑的只有一处,如果陆植借机发难,势必牵扯到那孩子,一旦有人顺水推舟下去——”
延昌帝便接道:“放心,我会护住他的。先叫他到殿前领个差事,我叫人看顾着,必定平安顺遂。”
两人又沉默许久,见萧国长公主面露疲色,他不再久留,只一再交代人好生看顾着,又命医士留在侧室候着。
却听萧国长公主忽然唤道:“六郎。”
她道:“这些日子我总想起过去。阿兄同我们都在一处,他在上头含笑坐着,我们嬉笑打闹着,三娘也还活着,坐在旁边调着琴弦。六郎,我总想起他们,六郎,我害怕。”
延昌帝没有多言,只以目光与她相接,萧国长公主却忽然笑了,于是再次合上眼睛,朦胧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