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俩人回到客栈的时候,真真的风雨夜归人。
已过子时,云土国遍地漆黑, 唯有穷途客栈还亮着灯,把淅淅沥沥的青石板街,照耀得通红一片。
客栈三人皆没睡,王富贵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 张二在一旁拎着壶酒喝, 陈小姐板着脸兀自嗑着瓜子。
只是这三人都露了半个身子在门外, 干等着老李回来。
他们在等着瞧, 回来的是一个人、两个人, 还是三个人。
所以,在老李带着周风掠过云土国上空的那一刻,客栈三个人都叹了口气。
“两个人。”王富贵笑了笑,“你们输了。”
张二和陈小姐皆不言语,是啊, 一个人或者三个人都是喜剧,而两个人则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原先三人互相打赌,张二和陈小姐都赌这是个好故事,唯有王富贵断言这结局一定不好。
迎风扑面, 老李转眼便裹挟着周风进了客栈,俩人淋了雨, 张二把手里的酒壶递给俩人。
老李大口饮了一口, 又递给周风。
周风神情木讷,蹲在客栈大堂, 动也不动。
“你赢了。”老李一口酒喝得没啥滋味, 转头就想上楼睡觉。
“这就睡了?”王富贵突然笑道, “不讲讲道理?”
“老王,你对这人世,就这么悲观么?”张二一般都称呼王富贵为“掌柜的”,此刻叫“老王”算是极其罕见了。
“不是我悲观。”王富贵把手里的烟袋在门槛上使劲敲了敲,发出“咚咚”的声响,“而是你们三个,对这人间,不够尊重。”
“此话怎讲?”老李扭过头,反问。
“容我给你们讲个故事。”王富贵道,继而有意无意地瞥了瞥蹲着的周风。
其他三人毫不在意。
客栈四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大堂讲道理讲故事,丝毫不顾及此刻已经傻了的周风。
“你说,别卖关子。”陈小姐没好气地吐了一口瓜子皮。
“昔日在那西土,有两位圣人。”王富贵道,“一位乐圣,一位文圣。两位都是有那大成就者,超脱于人世间的大人物。乐圣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乐师,时至今日,他谱奏的乐曲,也是人间无双。文圣也不遑多让,他写出的文章,流传几百年,依旧经典,造诣已然达到至臻化境。乐圣和文圣处于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国家。有一日该国的皇帝出行,乐圣和文圣同时在街上看到了皇帝的銮驾,看见了那壮阔的仪仗。乐圣冷眼旁观,继而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而文圣却恭恭敬敬地对着皇帝仪仗脱帽致意。”
张二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乐圣文圣,仅看他们的作品,也知道他们在造诣上已然超脱人间世俗。但是超脱了之后呢?”王富贵反问道,“超脱了世俗之后,是选择对世俗的冷眼和不屑,还是该选择对世俗的尊重?”
“什么叫世俗?”老李反问。
“世俗便是人之本性!”王富贵答道,“人之本性便是趋利避祸、便是追名逐利、便是吃了一顿饱饭后想吃肉、便是对财富的追求、对强者的崇拜。”
张二冷笑道:“便是水性杨花?便是抛弃养活自己的丈夫,去投奔那有钱的土匪?”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王富贵默默地道。
陈小姐道:“按你这么说,这世间仅有利弊,而无对错了?”
“我没这么说,我也不会这么去做。”王富贵皱眉道,“昔日乐圣和文圣,在我看来,都没有错。一个人达到了一个境界,悟到了万相非相的道理,自然可以选择对世俗冷眼旁观、但同时也可以选择尊重世俗,尊重人性。这有什么对错呢?但昔日的乐圣和文圣没错,你们今日却错了。”
老李气笑了:“我们错在何处?”
“你们不尊重人性。”王富贵道,“世俗之事不用世俗之法处理,一个妄图用自己天下无双的武功处理、另一个妄图去跟一个世俗中吃不饱饭的女子讲圣人道理,这无异于缘木求鱼,太过狂妄了。”
“掌柜的可还记得叶厨娘?”张二反问。
“自然记得。”王富贵答。
“叶厨娘患有疾病,她丈夫杜珩洞房花烛之夜离她而去。她以为丈夫弃她,伤心欲绝之时来到穷途客栈。那时我们帮她循着杜珩的足迹一步步寻找,帮她解开心结。最终她知道丈夫并非离她而去,而是只身犯险,去为她寻觅良药。”陈小姐悠悠地回忆道,“那故事多美,多精彩,再看看今天。”
“你不能要求每一对夫妻都是杜珩叶厨娘。”王富贵道,“也不能要求每一个杜珩身边都是叶厨娘。我们敬佩叶厨娘夫妇的矢志不渝,也真心希望天下人都可以这样。但事实是,恰是矢志不渝的稀少,才显得它更加珍贵。而我们对于天底下那大多数没有做到矢志不渝的例子,该抱有出于人性的理解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