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吼完何晖的脸色才猝然发白,短暂的发泄之后恐惧惊慌便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地位的天差地别永远是压在脊背上最沉重的东西,叫下面的人怎么也直不起腰,“将、将军……奴才说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扇自己巴掌,头磕得鲜血直流,季时傿别开目光,缓了缓心情,沉声道:“够了!”
“将军……”
“我现在不会动你,我会让人好好给你养伤,但你犯下的错,我不会因为你有苦衷就对你姑息,你欠张少卿和他母亲的,你必须还。”
季时傿轻轻抛下一句话,不顾何晖在后面的哀求,转身合上了密室的大门。
而恰好梁齐因正跨过门槛走进博文馆后院,白既明前段时日说要离开京城,梁齐因念着舅甥情分,还是去送了一趟他。
“你舅父走了?”
梁齐因语气平静,“嗯,乘船走的,走之前把官也辞了,事到如今,估计以后不会再见了,也不想再见了。”
季时傿拉住他的手指,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安,何晖刚刚的话让她很难受,但她说出口却是安慰的话,“没关系,你还有我呢。”
“我知道,阿傿。”梁齐因低头蹭蹭她的颈窝,“你不用强撑着安慰我,我知道你最近很累了,你可以歇歇的,我一直在这儿。”
季时傿松开手,指了指屋檐下的台阶,“那你坐下。”
梁齐因面露困惑,却还是依言撩袍弯下腰,只是因为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背部有些僵。
“背弯下点儿。”
“哦……”
梁齐因肩背松弛下来,手搭在膝盖上,接着季时傿便挨着他坐下,偏头靠着他的肩膀。
“你给陛下画完画了吗?”
“画完了,已经送进宫了。”
“嗯,画的什么?”
“山水。”
季时傿眯了眯眼,“你的书画都是谁教你的啊?”
“沈先生。”
季时傿想到她变成孤魂野鬼的那些时日,正是因为沈居和赠他的玉佩才认出那是梁齐因,遂抬起头,“沈先生是不是送过你一个玉佩。”
梁齐因微愣,从腰间另一侧拾起一枚雪色玉佩,“你是说这个吗?”
季时傿接过,见上面果真刻着“瀚海潮生”,雕刻工艺精湛,未着丹青,只靠光影弧度便能勾勒出浪潮着岸的画面,她摩挲表面刻纹,“这也是沈先生刻的吗?”
梁齐因点头道:“是,先生精通工学,于书画造诣也很高。”
季时傿蓦地直起身,沈居和致仕前是太傅,又曾在工部任职多年,他在东宫教导太子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那盏雕花灯呢?
“怎么了阿傿?”
季时傿将自己近来暗查的事情告诉他,梁齐因认真听着,待她说完道:“原来你是因为查这个才去找裴怀远的啊。”
“先别管他了,哎,但何晖说的也是,都过去几十年了,谁还记得那雕花灯上面的图案是什么啊。”
梁齐因笑了笑,“有的,我可以帮你找到。”
“嗯?”
“沈先生过去在工部任职的时候,对西洋的新式器械很感兴趣,所以每年西洋使臣进贡的东西他都会画下来,方便研究制作工艺与运转方式。”
季时傿眼睛亮了亮,“所以这个雕花灯沈先生也画过?”
“对。”梁齐因将她拉起来,“走,我们去嵩鹿山。”
泓峥书院是沈居和一手创立,有时他的几个老翰林朋友也会来给学生讲讲书,如今他年纪大了,实在做不了像修复书籍这样的细致活,只有梁齐因能做,而他近来也忙着许多事情,渐渐有几本书就坏得有些严重。
“你先看,具体是哪一本手札我也不清楚,都在那边的架子上。”
梁齐因将几扇窗户全部打开,他不在的时候学子倒是自发地打扫过藏书阁,不至于灰尘大得不能待人,但有时瓦砖经久失修,屋漏偏逢雨,有些书便受潮厉害,拖来拖去实在难以翻阅。
他一边系着襻膊一边道:“阿傿,我先将这几本发霉的书拿出去晒,你找到了叫我一声。”
季时傿摆摆手,“行,去吧。”
她转身往梁齐因说的书架上翻找,手札不似成册的书籍那样好保管,纸张散乱,没有统一装订成册。
且大部分都是文字,又是龙飞凤舞的笔法,专业的用词看也看不懂,季时傿小心而快速地翻阅,沈先生涉猎广泛,大到研究炮筒战车,小到钻研如何让女人的护甲配戴舒适,他什么都记载一二,居然还有一篇讲怎样使牛羊产乳量增大。
季时傿面色古怪,有点难以将手札的主人和她印象里严肃古板,动不动就拿拐杖打人的沈先生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