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易变,红颜枯骨,钟知微平生最不愿做承诺,但对上李栖迟的面容,她主动沉声允诺道:“好,只要是你写的信,我收到了就会回。”
她们零零碎碎聊了数个时辰,有时鸡同鸭讲,有时默契相合,但都未再提及贺臻。
由落雨聊到雨止,又到雨丝再密,送李栖迟出贺府时,雨已大得密棉如线,不得有失的公主出行,排场是不必多言大,单是车后护送的禁军便就列作了好几排,而李栖迟坐在车驾内,笑着同她作别。
车驾启动时,原打算扭身而去的钟知微,回身又望了最后一眼,那远远一眼,叫她步子微僵,雨幕之中,她所望见的李栖迟,竟是神色复杂的,而那复杂的底色,不像艳丽的喜悦,更似灰白的晦涩。
可也不过就是一眼,车驾一动,雨幕一闪,那一眼也就滑过了,待到钟知微再望时,李栖迟面上的复杂已消,余下的只有,她平日里干净纯粹的笑颜。
不过眼花而已,钟知微回了她一个笑,直待长长的车驾队伍消失在雨幕中,钟知微返身折返回家。
天公不做美,绵长的雨,下了好几日都未歇。
“就非得今日走吗?这么大的雨,三十里一驿,不驰十驿不能停,三百里啊就是艳阳天也得不休息走到天黑日暮吧!”灞河桥上,曲六娘抱着琵琶连连抱怨不停。
立于曲六娘身侧的薛西斯,耸肩无奈道:“这没办法,管他是刮风下雨,还是风沙雹子,他今日都得走。”
薛西斯说这话,自然不是毫无根据的,大多被贬的官员,若无家族隐蔽,按律皆得即刻赴任,因贺臻有伤,容了他半月养伤时间,已是法外施恩给了大情面了。
春寒料峭,灞河岸边的垂柳还未生芽,桥上撑着伞的二人絮声不停,但他们身前的一身蓑衣的主人公却沉默着并未做声。
押送的几名官差虽收了薛西斯的银钱,但在这漫天大雨下却还是被磨出了脾气,站在桥那头为首的领头官差,回头扬声催促起来:“你们几个,差不多得了啊,知道路难走还磨磨唧唧的,耽误了事儿谁负责得起啊!”
“官爷辛苦,最后两句。”曲六娘微微扬唇陪了个笑脸,她当机立断,自怀中掏出了个青色荷包,递到了贺臻身前。
薛西斯见状,紧随其后,也掏出了个靛蓝荷包,同样递到了贺臻面前。
一路沉默的男子,垂眼看了看身前男女手中所持的物件,他未接,却散漫发了声:“干什么?”
曲六娘叹了口气:“你那个官职不是没俸禄吗?这是我和姐妹们凑的银票,好歹我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总不好真叫你空手走了吧!”
薛西斯赞同道:“我这个也差不多,除了我的钱之外,还有胡二别别扭扭塞给我的几张银票,你这狗脾气,现在肯定是不愿意伸手问家里要钱了,能给的就这点了,拿着吧。”
“用不着,收回去。”贺臻收回视线,拧眉开口就是作拒。
他拒意明确,但他身前那两只手,却执拗伸着,并无丝毫收回去的意思。
贺臻散漫面庞上,一直所笼的那层叫人琢磨不清的雾,稍稍散了些,他状似无奈又似无语般只得继续道:“收回去,我还用不着你们俩接济,再说了,你们俩这荷包里才能装多少钱?”
“我那些小玩意变卖换的银两,早就存到钱庄里去了,那些已经够我在幽州逍遥快活一辈子了,我又不是要饭的,你们想接济我,也得看我瞧不瞧得上吧?”
贺臻往日气死人不偿命的那张嘴,功力一点没弱,他这番话一出,执拗不肯放下手的两人,旋即嘴唇抽动起来,二人对视一眼,熟悉的嘲弄腔调,反让他们的眉宇一松。
不声不响间,举着的手各自垂下了手去。
贺臻见状,转身勾唇往官差处行了过去,他步子不急不缓,临上马前最后才招了招手,举重若轻道:“走了,灞桥送别还算是佳话,再往前走,就不像话了。”
贺臻出言淡淡,动作慢条斯理,将浑不在意、宠辱不惊的模样,做了个十成十,暴风疾雨中,琵琶音自灞河桥上响起,奏的是送别的《阳关引》。
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伴着着雨声琵琶声,已随官差打马缓缓行进起来的男子,忽然似有所感般扭过了头,他回身张望,似是在寻什么人,但雨雾朦朦,行人匆匆,哪里能看清人的面孔,更遑论寻到人。
乐声悠扬,飘向高处,岸边桥上的商铺驿站雨天却也开了窗,钟知微站在窗前,凝视着雨幕之中回身朝此处望过来的男子,这个距离,她明知他该是瞧不见她的,但她还是没忍住,偏头瑟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