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一皱眉,终于还是上了步轿,朝着内宫方向过去。
开了数道钥匙,宫禁内闱在曹吉祥的面前一层层展开。这里是他来惯了的地方,年少不懂事时在内闱受了不少苦头,一步步的走到如今位置,他自然是谨慎小心着的,只一涉及到这人,他便跟毛头小子一般急躁不少。
等到了一个单独的寥落宫室,曹吉祥下了小轿,顺着水磨砖的甬道朝里头走。
那宫门是虚掩着的,大冬天仍郁郁青青的竹叶被林木间的花灯一照,将影子投在暖帘上,似是写意的一副文人画。
曹吉祥单手解开氅衣的领扣,将厚重缀毛的长氅往小宦手上一放,示意他们都退下,自己才掀起暖帘,还没进屋,便被热气滚滚的浓香扑了满鼻。
皇城内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另有十二阁美人、十二阁良人、十二阁容华。受宠的妃嫔一时风光无两,不受宠的妃嫔们一日三餐都被敷衍,冬日想得厚实一些的被褥衣物、取暖炭火都十分不易。
这里远离皇帝寝宫,宫室内并没有地龙,显然是不受宠的妃嫔居所。但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横竖放了几十个炭盆,里头烧着不会起烟的银丝炭,四面的窗都半开,熏笼里香气弥漫,窗下的桌上放着一副茶具,是整块碧玉雕空成的莲花壶、荷叶杯。
两道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一道窈窕身影,少女正在更衣,听见他脚步动静,忙不迭的轻呼一声,跺脚说:“你真太放肆了!”
这声音轻柔至极,带着三分嗔怪,曹吉祥自然不以为意的推开屏风走了进去,语气轻慢的说:“柔嫔娘娘万福金安。”
少女抬起脸,一张缺乏血色的秀面,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轮廓五官和温玉白有五分相似,她是温玉白的堂妹温柔影。
见他已经坐下,温柔影攥紧了外衫,掩住细长的脖子和一片莹白皮肤,鼻尖和脸颊都涌上血红,娇羞异常。
“为何又不用晚膳?特给你做的血燕粥,这两日你不是又咳嗽了?”曹吉祥问。
温柔影分辩道:“我知道血燕贵重,你送来不易,我会吃的。只是先想换身衣裳,你这么坐着,我该怎么换?”
“哦。”曹吉祥点点头,起身走到温柔影旁边,做势帮她更换衣裳,“咱家竟没帮娘娘更衣,真是罪过。”
温柔影衣裳被他扯开一半,顿时香肩露在灯下,她轻叫了一声,忙不迭的去抢曹吉祥手里的衣裳,两人和拔河似的对峙着。
曹吉祥触着她闪躲流动的眼波,不觉好笑地把手一松,少女不防备踉跄两步,歪倒在床上。
他长身玉立,温柔影抬起头,再次为他英俊清冷的面容轻轻喟叹,这样好的人,竟是个公公,不过也好……
她半晌起不来身子,见曹吉祥并不帮忙,一时又生气了,索性侧身朝里不和他说话。
曹吉祥又好笑又好气,心里却觉得受用。
饶是他有着俊雅不输王孙的外貌,皇城内外,除了面前的温柔影,还有哪一个人真把他当成男子看待?
哪怕尊贵以极的太皇太后,于温泉沐浴也让他随侍一旁,擦背搓臂,揉涂香膏,把京城内外的趣事逸闻一一讲给他听。
贤庆长公主进宫给母亲请安,也不把他当外人——去了势的内宦简直不是人,不过是猫儿狗儿,不必计较。
只有面前的一个她,和他撒娇、撒气、他进门便时时避讳,生怕自己不珍重,他看轻了她。
曹吉祥知她先天体弱,也不再和她逗乐,正色说:“娘娘吩咐臣下做的事情,臣已经一一办到了。”
温柔影听他说起正事,顿时也不生气了,转过身来追问:“我堂哥现在何处?”
“诏狱里。那里原不是关押小哥儿的地方,我给他单独置了一间屋,虽比不上这里万事齐备,但厚褥棉被一应都有。你不必太担心了。”
温柔影是温之航弟弟的生的女儿,但从小在相府长大,温之航的弟弟温之扬英年病重早逝,温之航便把温柔影一对孤儿寡母接进了相府,吃穿用度于相府明珠并无二致。
温柔影的生母周夫人美貌而怯懦,是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响的人,虽说温之航和阮夫人待她极好,可她总觉着自己是外人,在温府的后院里活得像一株花,美丽动人,不吭不哈。
她生病了只会闷着,甚至不敢叫人去请大夫看看。带累着温柔影胎里有病的身子,从小也是缺医少药的。
曹吉祥听他提及旧事,周夫人有心瞒着不给温家添麻烦,是以阮夫人并不知道此事。反倒是温玉白,总跑到自家堂妹院子里,发现周夫人身体不适,专门送了几回药。
温之航伏罪,周夫人和温柔影是内亲家眷,便被送到了教坊司,并未流放。只是不过一月,周夫人就病死在了教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