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从没想象过,一个人失去双眼后会是什么样。
现在她在尝试着感受。
看不清她,看不清祝好,看不清世界。
这样的生活,似乎注定在人流里不停地退后。
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后,治疗室的门终于打开。祝在回神,忙不迭站起身来,动作却在看见轮椅里的人后,开始变慢。
她的目光十分错愕。
只是一个多月不见,他瘦了不少,脸颊最为明显。
苍白如纸的面容,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像块又冰又冷的肉玻璃镶嵌在脸上。额前碎发凌乱,有种随时消失的病态。
但凡挨着碰着,便要碎了。
祝在希望是自己眼拙,认错了人。但又怎么会错认。
没有概率的事,何必有所希望。
艰难地走到他面前,她不敢置信地蹲下身。步子很轻,双脚很重,惊动了他。
他缓缓抬起头来,空空无神的双目,在这一刻仿佛只是摆设。
属于她的阴影,投射在他面容上。
一条鱼找到了伴侣,同他的肌肤抵死纠缠,亲密又放浪。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视线里模糊一片,只窥见得到一点光影。
喉结滚动,贺遥伸了伸手,不确定地开口:“祝在?”
喑哑的嗓音,一如从前般好听,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不过是确认她的身份罢了,这样简单的事情,竟也会让他变得紧张。
泪水在这一刻忍不住奔涌而出,无声无息地落下,却滚烫灼烧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忽而伸手,抓住他往外探寻的手。
“祝在,是你吗?”
“是我。”
终于哭出声来,清丽的声音因为哽咽,几不可觉地变了个调。
祝在再次回答他:“是我。”
缓缓循着细瘦手臂,动作笨拙地摸上她的脸颊。
意料之中的潮湿。
他轻叹了一声。
“哭什么。”
脸上带着薄茧的手,温度一点一点传递到她冰凉的脸上。祝在忽然想起那个梦,心中不可抑制地产生恐惧。
害怕天地只剩她一人,他跟梦里一样,让她不要回头,往前走。
这般想着,祝在眷恋地攥住他的手,像个孩子般不肯放开。
她的身子低低伏在轮椅前,小声抽泣着,眼泪早已浸湿了贺遥的袖口:“不要走。”
“不走。”
耐心地替她擦去眼泪。
因此,她哭得更凶,像是要把所有的悔意都顺着泪水冲洗掉。
整个走廊都是她的哭声。
他抿唇笑了一下,用前所未有宠溺的语气,哄着不听话的小孩:“乖,不要哭了。会好的。”
只当他在安慰她:“医生说你很可能再也看不清。”
“那医生有没有跟你说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加压治疗没有效果的话。”
祝在猛地抬头,眼泪在这一刻顿住:“那你……”
他当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
得了便宜的人,自然要卖乖。
靠坐在轮椅上,贺遥笑声低沉,顺势捏了捏祝在的脸。
“祝在,看来你真的很爱我啊。”
第100章
三个月后, 马来西亚仙本那。
潮湿闷热的夜晚,雨水簇拥,拍打酒店的巨大落地窗。祝在站在窗户前, 透过模糊的玻璃, 看见外边正提着一个袋子往这边跑的贺遥,面上忍不住浮现一丝笑容。
很快他便走上楼来, 打开门, 抽了几张纸将手里的袋子擦干净。
祝在款步上前, 好奇地打量:“这是买的什么?”
“杂志。”
他从袋里拿出刚买的那本杂志,是祝在熟悉的logo,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连杂志封面都无比熟悉。
一艘巨轮,在无尽黑暗中倾塌, 几道零零散散的身影摸索着绳索,一往无顾地游行。
祝在惊讶地从他手里接过杂志:“这张照片竟然做了杂志封面!珍妮怎么没告诉我?”
“也许是她送给你的惊喜。”
上次潜水的时候, 贺遥身前的运动相机记录了海底很多画面。
自然比不上专业单反,但在深海能拍摄出一些素材已极不容易了。更何况, 祝在从来没想过,贺遥竟会偷偷给她提供杂志素材。
与祝在曾经拍的那些照片不同, 这次相机里只有一段段视频, 并且很少有海洋生物的身影。只有他们生活的狭小空间、同事们的日常起居状态。
祝在从视频里截取了很多帧画面提供给珍妮,并告诉她实情, 摄影师不是自己。
珍妮能让她过稿已经够出乎意料了,没想到还选了一张照片做杂志封面。
说没有成就感, 太过虚伪, 祝在明摆着开心。
翻到自己内容那页,祝在一下便注意到排版旁边的署名——
摄影师:贺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