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池春真的是很擅长推开别人,还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是以,周寄疆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谢池春会对着他,说出让他对崽子好一点儿的话。
他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往日一桩桩事串在一起,浮现在眼前,只汇成一句感叹。
“你也知道我恨你恨到钻心剜骨,恨到迁怒,甚至每日恨不得你去死啊。”
这种话不像是能从周丞相口中出来的,事实上周寄疆说出这句话,格外平静,平静到不正常。
他在忤逆帝王。周寄疆很清楚他在做什么。
他现在不是周丞相,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很清楚最后是个什么后果。
谢池春也愕然,注视着他。
谢池春看见了,面前的人,眼神淡淡,太冷静也太疏离,简直平静中带着疯。
“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周寄疆声音平缓,他顿了下,那是他忍耐。
他很少说起以前,也很少说起流放那三年。
那三年对于他这样没吃过多少苦的人来说,实在太过阴暗晦涩,他被九星阁师父以及师兄弟宠太好了,他不知道,不知道这世间有那样的。
平川城有段日子闹饥荒,那时候,周寄疆终于知道,原来人易子而食,白骨露于荒野,并非传说。
“你知道平川城是什么样吗?”周寄疆说,“你知道菜人吗?”
那是被制成一道菜,供人食用。多可笑啊,吃人都可以被认可崇尚,人都不能算作人了,人命比猪肉还便宜,比两个干瘪馒头都下贱。
越国繁华盛大,更多却是荒诞与黑暗。哪怕是谢池春,也未曾经历过。
而现在,周寄疆就那样冷静说出来,一字一句,如刀刃割着谢池春的皮肉。
“那么,你猜,我是怎么从中活下来,毫发无损站在你面前?”
谢池春猜不到,或者说他不敢猜。
“别说了。”谢池春心尖在淌血,他近乎祈求,用着气声,说。
他不敢细想,记忆深处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那个雪袍翻飞惊才绝艳的年轻丞相,骤然从云端坠落,他会怎么样。
其实谢池春很清楚,他看着面前这个快疯了的清俊年轻人,不须想也知道那时候周寄疆有多绝望。
他会第一次觉得人命是那样渺小,会第一次觉得人性黑暗,他会第一次憎恶这个世间,也会忍不住憎恶谢池春这个导致他深陷泥沼的年轻帝王。
然后他一步步坠落深渊,碾碎傲骨,卑躬屈膝,状似蜉蝣,狼狈如蛆。
要是没有重生,他始终会死在平川城,忍受着寒冷饥饿,以及莫大失望,死去。前世周寄疆没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谢池春有偏头疼的毛病,就像是虫蚁在他脑子里硬生生钻出个洞,鲜血淋漓,难以忍受。他眼眶泛红,眼前湿润模糊,年轻暴君,还是第一次哭,为别人哭。
他求周寄疆不要再说,不要拿那些事折磨他。
周寄疆却说:“你看,你连听完这些都做不到。”
听者尚且难以忍受,更遑论当事者有多痛苦。
最后是捧炉打翻一地,天子越渊狼狈逃出紫宸殿,不敢再面对他。
周寄疆靠在床头,望着那一地黑暗里亮起的火星子。他平静极了。
谢池春当年确实不爱他,以至于毫不犹豫流放他。这举动,在他心里没留下任何印记,才几年时光就足够他忘记。
故而,他也没想到,再到后来,那会变成刺痛他的一把利器。
谢池春不是做噩梦吗?那么接下来,周寄疆希望他更惶恐也更惴惴不安。
再之后,痛苦而滋生的愧疚,就由周寄疆收割。
毕竟周寄疆说过,他恨不得谢池春死。
“……”
最好的机会就是今朝太尉从江南治理水灾,回来了。
那时后党被尽数关押,经此叛乱,朝廷都在商量对策,最好的选择无疑是幽禁谢太后与两子,至于奸夫萧勇给流放了便是。
太尉齐连周也说:“此举既平息残党怒火,不会掀起纷争,也可为陛下得一个仁厚名声。”
天子越渊残暴,天下皆知,太尉齐连周这是想给他救回来一些好名声,当然,他也怕众口铄金,怕有人借此抹黑了天子越渊。
周寄疆当时已恢复丞相之名,他也上了早朝,静静听着那些群臣为帝王诸多考量,千般百般劝阻帝王切勿因小失大。
当时谢池春高坐皇位,在众人眼里,看不清神情,只见那龙袍上绣着的九条五爪金龙,尊贵而威仪。年轻帝王鲜少说话,一如玄衣龙袍深不可测,摸不清心思。
他看向周丞相。
众人也不明所以侧头望去。
只见那人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低垂着眼,面容清俊,他没有刻意遮掩额头,整个人穿得雪白,看起来浅淡如一幅雪景画,而额头那团墨就是点缀其间的纤细树枝。他在这舌战群儒朝廷却是格格不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