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归墟东君脸色依然憔悴,但精神已经好多了,似乎从北斗战死一事中稍稍走出了一点。他像是怕冷一样,抱着个军中常见的粗糙的暖手炉,淡淡地开口:“我当初事务缠身,没能替你爹娘照拂你一二,不必送我什么东西。你若愿意,不妨在此处住上几天。”
“多谢黎先生的好意。”荀之安勉强一笑,“这箱子里的是我娘的遗物,很早就备下了,说在战后务必找机会交给您。”
黎海若的瞳孔微微张大,抱着暖炉的手拢在袖子里,手指竟微微有些发抖,荀之安并没有察觉到。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看黎海若精神恹恹,也被勾起了伤心事,起身向黎海若告辞。
黎海若轻轻一颔首,也没开口留他。
毕竟在那场大劫中,他们都失去了人间的至亲至爱。孔昭的德音琴受到重创,灵体沉睡,至今依然毫无动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他们两个伤心人整日相对,还能说什么呢?
等荀之安离开,他又在桌前坐了好久,静得像海神庙里供着的一尊泥塑神像。终于,他好像攒足了勇气,慢慢起身走到香樟木箱子前,半跪下来,将箱盖掀开了一条缝——
又像是被里面流溢出的银色灼伤了眼,他的手一抖,箱盖重新合拢。
文小湘说“大婚时要送全套银饰给他们”只是戏言,毕竟只有女子才会在婚嫁时全身穿戴繁复的银饰。她的礼物是仿照中原人礼节、特意为他们制作的的——两顶纯银的发冠,一看就是成亲礼上用的,上面的龙凤灵动若飞;一套纯银打的合卺酒具,葫芦腰的地方用红丝线系在一起;以及一件栩栩如生的银器摆件:两扇微卷的荷叶簇拥着一枝并蒂莲,底座上有一行苗族文字,下面是四个娟秀的小篆,看得出是文小湘的手笔——
“并蒂同心”。
秦风月微微出神,好半天,才没头没尾地叹息一声:“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等你说完北安岭烛祸,我再细讲。”秦风月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下一个纹样,“我和文夫人当时做了个约定,看来如今要到兑现的时候了。”
黎海若看着白遊,按了一下他的大腿:“我长话短说,那村民血液里被下了一种蛊虫,产自西南一带,据文小湘说应该是从古墓里掘出来的,阴气极重。我们查明情况后,想去其他村子看看有没有人中招,结果发现附近四个村落的村民居然全部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
“没错,村子全都变成了空的,连嘉泽的守军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烛九□□下的土系妖族耗时数月,在村庄的地下布下了传送阵,当晚启动阵法将村民全部抓走。”
白遊皱起眉,缓缓地说:“他抓走村民,应该不是为了做人质或是……口粮吧。”
“嗯,”黎海若用手掌抵着额头,牙关咬紧了又松开,“村民全部遇害,尸体被埋在后山的一个千人深坑里,被放干了血。带毒的血成了烛九阴布阵的原料……他们在战场上布下大阵,设计将嘉泽带领的前锋部队引入阵中,和烛九阴正面交战。当时我和灵泽也去了那里,我们三个合力重创烛九阴,后来嘉泽给了烛九阴致命一击,用长枪刺穿了烛九阴的心脏……”
他描述得简短,但听者依然能体会到当时血淋淋的心惊。
白遊拉起他一只手,轻轻在掌心里摩挲着。
“那个阵法从天上往下看,就是之前画在祭坛外石头壁上的圆形纹样,启动的契机就是烛九阴的死,杀了他的嘉泽当场被带诅咒的血阵反噬重创,差点也死了。”黎海若现在说起来仍是心有余悸,“还好有文小湘在,帮他用以毒攻毒的法子保住了命。说起来嘉泽也是龙王中第一个因为重伤陷入长眠的。”
“当时我和灵泽想把他那块用来保命的本命魂血胆用上,但被大祭司制止了——”讲到这里他看了秦风月一眼,“我还记得你当时说,龙王魂血胆不能动,将来会有大用处。是这样吧?”
当时黎海若年纪尚轻,对秦风月的本事还不是很了解,本想提出反对意见,但灵泽在听到秦风月开口后,马上改口,举双手同意秦风月的主意,甚至积极地操持安排红龙王长眠一事。
之后秦风月在某个深夜突然消失,虽是意料之中的事,灵泽还是为此惆怅了许久。黎海若却对他的安排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终于找了个机会,当面问他,为什么会这么听秦风月的话,真的只是为了讨美人欢心吗?
黎海若记得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们已经打散了北安岭的其他叛军,安排好了嘉泽的旧部下,打算第二天启程回中原战场。荀常和文小湘夫妇在当天下午就告辞离开了。那晚灵泽坐在秦风月之前住过的小院里,倚在院中的大榆树下,一手提着一小坛土酿的高粱酒,有些忧郁地小口喝着,一副为情所困黯然神伤的没出息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