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小儿子所说确实不假,邻居家要比他们家温暖百倍千倍……
世态炎凉,人情淡漠,一家一户都摆着脸,不愿相助,每年隆冬变数未定,将自家过冬的炭火都借出去,那他们自己怎么办?
邻居本不想借这个炭火,秦奶奶一家大女儿刚死,晦气未除。二儿子又去服了徭役,等到来年春天,这些什物还上还不上还都是未定数。
况且如今仅秦奶奶携着最小儿子前来,说话做不做数都还未知,如若来年待她儿子归来,这些东西全然不认的话,到时候他们该如何讨要?
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什么过于值钱的东西,到时候她们一家不还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张这个口,还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借就没这些烦心事。
秦奶奶伛偻的身影,愈发单薄,佝偻的身子往后靠,好像要将自己嵌在身后那道土墙之中,面前的窘迫让她无处遁寻。
一旁的小儿子迟钝无助,坐在火炉跟前也不敢伸手烤火,倚靠在秦奶奶身后,眼睛偷偷地打量着火炉上的那几块糍粑,那糍粑本是邻居家下午无聊之时的零嘴,放在火炉上烘烤。
邻居家男人还是于心不忍,从秦奶奶手中接过木盆,进里屋捯饬半天,捧着半盆碎炭出来,嘴里叹息道:“秦奶奶,我们也只能帮到这些了,我们家一大口子人都靠着这吨炭火过日子,实在是没有多余的。”
他将木盆递给秦奶奶:“这些炭您拿着,来年不还也就算了。现在各家有各家难处,大家相互扶持扶持,我们家出这些,您要不再上别家去借借。”
秦奶奶看着那半盆碎炭,两只眼睛浸出泪花,想到前几年他们家有难之时,她当时可是从炭袋里挑上又粗又大的炭火装给他们家的。
可是如今……这盆炭火,只能勉勉强强盖住木盆底子。
可就算是打发乞丐,也不至于给这种炭……
但秦奶奶强忍泪意,双手接过,道:“实在太感谢了。 来年春天,我们家一定还上。”
说完她便一手牵起小儿子,一手扶住木盆,走出邻居家。
小儿子的目光还依依不舍地黏在那白嫩的糍粑上,一步三回头。
那男人在秦奶奶他们将要踏出门之时,喊住了她们:“秦奶奶——”
“回去给孩子吃点好的吧,”那男人道,“看他那样子,好像真就没吃过好东西。”
秦奶奶强撑着的泪水倏然滑落到脸上,外面冰天雪地的刺骨寒风像把利刃,将她的脸皮一层一层地挂了下来,浑浊的泪珠刚一低落,就被冰冻在充满皱纹的脸颊上,蛰地她生疼。
秦奶奶想回答他的话,可是嗓子里好像被一股腥血堵住般,让她如鲠在喉,上不去咽不下,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老人的自尊心被他们践踏地一文不值。
秦奶奶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了紧捏住儿子的手臂,一声不吭地走进那个冰雪怪物里。
偌大的村子绕下来,竟没有几户人家愿意借出炭火,果真是人心不古,冷暖自知。
风雪将要淹没整个世间茶凉,满地的哭诉与凄凉没有得到半句回应。
隆冬三十,千灯明盏,村子里灯笼高高悬挂,炮竹声震耳欲聋,千家万户阖家团圆欢乐的日子,老头子死了。
被冻死的。
开春之后,秦奶奶以为能等到二儿子归乡之时,却只等到一个让她拊心泣血的消息——二儿子死了!
听人带信回来说:春季山上冰雪融化,河水上涨,二儿子在修葺运河之时,掉入涨潮的河水之中,不幸淹死。
这套说辞秦奶奶说什么都不信,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
只是她们家无权无势,毫无半点翻冤之力。
就是这样,官府还不愿罢休,二儿子既然已经死了,那她们家便没有人去服徭役了,必须再派一人去,才能平抚官府征召。
可是秦奶奶家哪还有什么闲人呐?!
如今儿子丧命,她还来不及哭咽下葬,便要去服那官家徭役,这不是将人逼上绝路吗?!
家里如今只有一个待嫁的黄花闺女,和一个年仅十岁的幼子,这让她如何抉择?
无奈之下,她只能顶上二儿子的差役,去那运河之地给他们打杂炊火。
夜夜思及亲人,她心下总是无限悲怆,看着滚滚河水,奔腾如猛悍鬃马般飞跃天际,看不到半点尽头。
这涛涛水流如同荆棘般刺穿她的心肺,她独倚围栏,满目伤神,想像着二儿子到底是如何摔下水去,被这江水瞬间吞噬。
他可能也在跌入江水那一瞬间探出了头,大声呼救,可下一秒那污浊的江水便裹挟着河岸泥沙一同将他拍大进水,泥沙封喉,发不出半点求救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