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像是被他的胆大直言振奋,纷纷现身说法、随身附和:
“陛下!”一男子语气含戚:“小的确实不懂什么千秋万代,小的只知再这么下去,家家户户都快揭不开锅了。今年南旱北涝,收成本就不好,可上头税收不减反增。从前家里有壮丁的,还能去山里伐樵捕猎补贴家用。如今更是连这都禁了——陛下、各位大人,求您们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听说过不了多久田税还要再长两成,小的就是卖血卖肉,怕也交不上了!!”
当着一街百姓的面被如此指责,梁帝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但还是按捺着不快道:“国家颁布政令皆是经过仔细推敲,必有其用意。你们也当与官吏互相体谅,实在困难,上报便是,何必在今天这等场合搞出这么大阵仗?且朕何时说过田税要再涨两成,尔等私下散布谣言,扰乱民心,是何用意?!”
皇帝的责怪谁也受不起,那男子一怔,赶忙辩解:“不是小的说的,小的也是听......听......”
他蓦地卡了壳——听谁说的来着?
哦,对了,是村头的王大娘的儿媳妇的母舅的儿子的三姨娘的哥哥外出赶集时从外头听说的。谣言不就是如此,哪还能找到个确切的源头呢?他面上青红一阵,讪讪闭了嘴。而他不知道的是,真正的谣言散布者许即墨就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一手推波助澜导致的这出好戏。
许是梁帝表现出的“宽容兼听”给众人吃了一剂定心丸,又有一衣衫褴褛的中年人从人群中挤出来,颤颤巍巍地跪在先前那男子旁边:
“陛下,各位大人,小的是那桐门郊外七里屯人氏,昨日刚刚举家迁至京城。”他面容枯槁,眼中含泪:“小的见京城繁华如昔、人民富庶,心中不免伤感。各位大人或许不知,桐门数日前发了大水,城中百姓死了上千,庄稼、牲畜保住的寥寥无几。要不是小的住宅离桐门城远,怕都没有命见到各位大人了。”
“其实这不是桐门第一次发大水。”他抹了一把眼泪:“去年年底就曾有过一次,只是那时不比此次严重。小的年轻时略学过一点水利之道,见出桐门涝灾频发主要是官兵们围湖造田所至。可太守大人怕此事传出自己要担责,这才瞒捂不报,甚至将小人驱逐出城......陛下,小的此番不顾己身安危将此事抖出,只是看不得我同乡父老白白送命。庸官不除、水患不治,桐门便一日不得安宁——陛下,各位大人,求您们救救桐门百姓吧!”
此话一出,梁帝等人神色皆是凝重起来——他们是接到上书说桐门涝灾没错,但其中对灾情之描述极尽轻描淡写,并保证说不日即能解决。众人当了真,便也未有再过多关注,此时听当事人一说,才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眼见着民众的情绪被推动得差不多了,最初拦驾的那名灰衣男子缓缓起身,气度从容地冲梁帝一拱手,朗声道:
“陛下,减税、停建、安民已成迫在眉睫之事。今日皇天后土在此为证,敢请陛下与民立誓,绝不横征税敛、停建栖神殿,将所筹经费悉用以救助桐门!”
梁帝目光转向这人,面带憎恶地拧起了眉——最初这事便是他拦驾抗谏闹出来的,此时还要步步紧逼,实在可恨。他语气冷了下来:“你是在命令朕做事?”
“草民不敢。”
“朕看你没什么不敢。”梁帝那双鹰隼般的眼中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若朕不允,你待如何?”
“不敢如何。”那人不卑不亢:“陛下不允,草民便只能合京城百姓之力,一起去跪朝天门。”
此话一出,梁帝的脸色登时更差了几分,连一旁围观的虞淮安等人都不禁捏了一把汗。
这朝天门原本只是连接京城街巷与皇宫的宫门之一,却因它离百官议政的太和殿最近、每日官员上下朝皆由此门而行,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一种沟通民间与帝王的象征。朝天门外有两面大鼓,专为百姓而设,不论贫寒书生还是老弱妇孺,有欲申不平于朝廷者皆可敲击之。以往帝王若做了重大的失德之事,引起天下不满,便往往有饱读诗书的气节之士,举着联名的状书往朝天门一跪以示抗议。闹得最大的时候甚至有成百上千人,将朝天门一带的街道堵的水泄不通,大有“陛下不收回成命我等死不罢休”的势头。
乍一看上去,一群无权无势只能以死谏诤的书生百姓好似对皇帝造不成多么切实的威胁,实际上这么多人、加上如此同仇敌忾的激昂情绪,谁也不敢保证这不会发酵为起义、宫变等难以挽回的流血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