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得总比人快些,何况那百余俘虏多是妇孺,又过于惊慌,熙熙攘攘地半天走不了几步路。彭褚林在这头看得心急,那边载着使者的马车却已稳稳当当停在了鬼面将军面前。
借使者之名刺杀的并不在少数,鬼面警惕地以手扶上腰间佩剑,扬声对着车中之人:
“阁下既受命而来,何以迟迟不敢露面?”
车中之人闻声而动。
鬼面首先只见得一只纤白修长的手。紧接着素净的车帘被挑开,一人从容地自车内步出,稳稳当当立于两军阵前——
那人一袭青衣,光滑如缎的长发以发带束起。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惟有双颊与嘴唇却泛着病态的红。他的五官艳丽胜似女子,一双眼中的坚毅却透露出那副皮囊下不屈的灵魂。他以孤身一人对千军万马却丝毫不惧,偶有微风拂动他的衣与发,有若谪仙之姿。唯一有些奇怪的是,他的腰间栓了一把精致古雅的无鞘之剑,瞧着既荒谬,又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
“久仰将军大名。”
“在下北梁宁南侯——虞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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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预兆地见着这位鼎鼎有名的宁南侯,鬼面将军罕见地怔愣了片刻,只是借着面具之便才没叫任何人看见。再开口时,他却已换上一副与先前不同的沙哑嗓音,配上他明显是青年人的体魄,听上去略有些别扭。
“虞,淮,安?”
他念得轻而缓,简直像在细细品味一般:
“——没听过。”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冲虞淮安伸出手:“东西拿来,你可以走了。”
仔细看来,这自称宁南侯的北梁使臣着实有些奇怪。
明明是为献图而来,却一直呆立在原地,几乎算得上失礼地盯着鬼面将军的脸看。直到听见鬼面之言,他才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手捧着图纸上前几步,却在鬼面堪堪能触到图纸之时停住——
“将军,”他说,“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鬼面垂眸看着那青年使臣,只见那截细瘦的手腕都在微不可察地颤抖。他暗自诧异了一秒,心道对方明明不像会在这种场合害怕的人。
“......你们北梁人,一个个的事儿还挺多。”
他奚落了一句,却并未像对彭褚林那般粗鲁,只生硬道:
“——有话就说。”
虞淮安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保持平静:
“不知可否请将军摘下面具,让在下一瞻尊容?”
“......?”
打了近一年的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无理的要求。鬼面将军还没说什么,身旁的副官先忿忿不平起来:
“大胆!!你是个什么东西,将军尊容,也是你能看的?!!”
鬼面一抬手,示意那人收了声,又转回头来看着虞淮安:
“你临阵不惧,本将很欣赏你。不过,你若只为了拖延时间好等那些俘虏平安归去,那我劝你大可不必——本将与你们这些北梁人不同,我既允了这桩交易,自不会出尔反尔。”
“现在,东西拿来,你滚吧。莫要将我惹烦了......在我这里,可没有‘不斩来使’的道理。”
若是寻常人等,此刻都该见好就收、唯唯而退了。虞淮安却不知为何异样地执着,只定定地看他半晌,语出惊人:
“我都已经站在你面前,你却还是不敢面对我么?”
“——许,即,墨。”
***
这最末三字一出,简直如雷贯耳。
不但鬼面瞳孔一缩,连身后副官都显而易见地露出了一瞬惊慌的情绪,下意识地向鬼面投去求助般的一眼。
鬼面反应倒是快。只怔愣一秒,才略有些刻意地笑起来:
“小使者,你莫不是疯了,在这里说什么胡话?还是说,你是在刻意以此挑衅......因为你们北梁逼死了南魏的皇太子?”
他闲闲以马鞭向后一指:
“说话小心点,本将这里可是有千军万马等着给咱们故太子殿下报仇呢——”
他故作吊儿郎当的轻松模样,与虞淮安压抑又汹涌的情绪对比分明。虞淮安咬着牙关一忍再忍,连眼尾都红了三分。
自打从曾屿口中听闻“鬼面将军有可能是许即墨”的消息之后,没有人知道他这些时日是怎么过来的。旧病发作时一次比一次剧烈的痛苦、想见到那人却又害怕相见的踟躇、整夜整夜的辗转反侧、不计后果一颗接一颗的“空桑子”......
从得知彭将军将羽书射入邕江城内的那刻,虞淮安便等得焦躁煎熬,心跳有如擂鼓。天知道,方才在马车里,他隔着帘子认出故人声线的那一刻——
他脑海只剩一片空白,几乎一动也不能动弹。
***
虞淮安声音嘶哑,强压下一喉咙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