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我错......”
她支吾着想再找些托词为自己辩解,阿申却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倒是纤长白皙,一点也不似他那张历经了千年磨难的鬼脸。可东方既白曾亲眼看到阿申用那只手削掉几个山贼的脑袋,所以在它朝自己的脖子抹过来的时候,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须臾,当又有一条肉虫飘落到她的颊上时,东方既白知道自己的脑袋还稳稳地安在脖子上。她睁开眼,见阿申的手已经插入了自己的发间,从上面摘了一样物事出来。
洁白的,轻盈的......一开始,东方既白还以为这不过是老柳树的飘絮,心说这它真是枯木逢春了啊,可细看过去,却发现阿申手中捏着的,并不是什么柳絮,而是一根羽毛,莹白如玉,轻盈似雪。
原来她一路都顶着这玩意儿,怪不得酒肆的伙计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东方既白舒了一口气的同时,见阿申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射出两点精光来,不由地心生疑惑,盯视他半晌后,方问道,“山君可是看出了什么异常?”
阿申没答,滞了许久后,才将目光从那白羽上挪开,看向东方既白,“你方才去了况家?”
他不是早知道了吗?东方既白心头讶异,却还是毕恭毕敬答了个是。
“发现了什么?”
东方既白回想起在况家的经历,脑海里便不免浮出况尹那张令人讨厌的面孔,皱了皱眉道,“满宅的死人味儿,若不是因为他家是本朝第一富商,我早就掉头走了。”
阿申的长指搓弄羽毛的根端,“没有发现祟物?”
东方既白双眉蹙得更紧,“没有,况家的院落我一一间间转过,却一无所获,那东西应该有些年头了,藏得深,肉眼是瞧不出来的。”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不过他家有一门远亲寄宿此地,那家有位小娘,我临走前打听到,说她竟是个起死回生之人。”
说完,见阿申盯着自己,便一五一十将那打听到的话对他说了,末了道,“她死了半年有余,现在竟全须全尾地回来,实在是一桩奇事了。”
阿申一言未发,眼中的光却落下,浮上两汪清波,不似以往那般吓人,反而荡漾着抹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哀伤?温柔?她参不明白,心里却一动,想他今日与往日很有些不同,赁钱的事或许还能商榷一二,于是决心再试一次。
“山君,赁钱可否再宽限几日,我赚到了钱定去灵谷寺给您请大大的香烛过来......”
阿申嘴角抽动一下,眼中波潮退尽,又变成那鬼气森然的死样子,他有气无力冲东方既白抬了一下手指,“东方,不若你快些嫁人,拿聘礼来还你欠我的赁钱可好?”
***
柳絮在山径上铺出一条白毯,每走一步,鞋尖便能踢起几朵沸扬的白花。东方既白用力地跺着脚,把白花花的一条小路踩得白花飞舞,斑驳不堪,却依然无法发泄心里的怒气。
“那老鬼上辈子一定是欠了银钱,被追债的打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才如此地吝啬恶毒。难怪他在阳世蹉跎了上千年,也无法投胎解脱,真是活该活该......”
她一边骂一边又在地上狠狠踏了几脚,直踩得柳絮扬上来迷了眼睛才作罢,气鼓鼓走到一旁的山石坐下,一边搓揉眼皮,一边在朦胧视线中,朝不远处的章台城望去。
章台从高处看就像一个“亞”字,现在日暮西沉,灯火初明,远望去,便是一片融融暖色,让孤零零独坐于荒山的东方既白心里平添了几许熨帖。
相传,这章台城是许久前一位高士建造的,他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大城周回四十五里三十步,小城八里六百六十步,陆门四,以象天之八风,水门四,以象地之八卦。
不过东方既白没读过几本书,便也不记得那高士姓谁名谁,更不懂这座水陆并行的城池其中的精妙,心中暖意褪去,对比自己的孑然一身,她现在开始觉得脚下那片灯火异常地扎眼:这万家灯火,竟然无一盏是为自己所留,归家灶台,竟然无一碗热饭是为自己而烹。
念及此,她不争气地流下一滴泪,骤然又想起阿申让她赶紧嫁人的鬼话,心中竟忽然生出几分向往之情,倒不是为了赚那份聘礼,只为不想总在落日晚风中,被孤寂揍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可又有谁会娶一个孤女,一个道姑呢?
东方既白为自己不切实际的幻象深深叹了口气,收拾好情绪站起身时,眺望到章台城西南边那最亮的一处角落,那是况宅所在的位置,况家是国中首富,自然是最不吝点灯的,所以那片灯火尤其明亮,亮得有些晃眼,像着了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