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辛苦,”阿申唇角牵扯几下,“尤其,在等一个根本就等不到的人的时候。”
清欢闻言轻抽一声,“原来你也......”
漏出这几个字后,她自知失言,于是止住话头,摇头冷笑着,掩饰住脸上的落寞。
“可是你选择自戮,应该还有别的缘由,”阿申转身走近她,借着柳稍间漏下的几缕清光,看那张万念俱灰的脸庞,“你方才分明可以杀了况尹的......”
他盯视她,半晌,恍然道,“我懂了,你怕自己玷污了他,折辱了他,怕你成为他生前身后的一个污点,所以,才不愿再染血污......清欢,我说的对不对?”
清欢一言不发,片晌后,她仰脸,看青灰色的浓云从山林上方奔涌而过,掷下一团团浓墨般的影子,手指慢慢攀上眼角,抚下不存在的泪珠儿。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护着他的,”她凄笑,“不管是在他生前还是......身后......”
世事翻黄,白衣苍狗,许久之前,她也曾触到绮丽的美梦的一沿,然而只是一个转身,它便破灭了,从此便是今非昨,尘缘浅,夜阑珊,角声寒。
***
喜宁站在窗口,踮脚朝外头的竹林张望,脖子伸得老长。思安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地收拾着,不时瞥喜宁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被他按捺了下去,没有开口。
良久,喜宁终于转过身来,望前方空荡荡的屋子,轻叹了口气,“这一走,便再回不来了吧?”
思安停下手,“昨儿晚些时候袁姜那孩子来找公子,说近日有不少人来打听皮影的事,公子为防万一,还是决定尽早离开章台。”
喜宁嘟嘴,眉宇间溢出少有的忧虑,“公子今天一整天都没着家,方才一回来,又携琴去了竹林,思安,你知道他干嘛去了?”
思安摇头,“你不是也猜到了吗?何必又来说些废话?不过看公子神情,定是又无功而返了......”
“她不会让咱们找到的,”喜宁高声说了一句,又赶紧压下声音,抿唇,“否则这么多年,大家同在章台城,又怎会一面都不得见?除非,她自个想通了,愿意出来见咱们几个。”
“你小声些吧,公子听到,又该难过了,你也知道,自从......”思安说着看了一眼后窗外面一方凸起的地皮,垂下眼帘,“自从她走了,公子便没有停止过寻她,我曾听他提起过,他寻找清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他有样旧物要交给她。”
“旧物?”喜宁扬眉想了半晌,“是什么?”
思安轻轻摇头,眸色渐沉,“我也不知,但想来,定是与她那一段痴意有关。”
月明如水,竹影交错,阿元就着头顶漏下来的月光,按下琴弦,听那声空灵浮起,任思绪被弦声带远......
见他第一面,是在十八年前的上元节。
那天,他因争抢一个冻实了的包子,失足落水。河水冰冷刺骨,透彻心肺,却不及岸边围观之人的言语伤人。
“三九寒冬,这小乞儿淹不死也要冻死了。”
“死了倒也罢了,但今日灯会,河中浮尸,岂不碍眼?”
“呦,你可别在这里装好心,比得咱们都心如铁石似的,你倒是去救啊。”
“我才不要,我冻成冰疙瘩,家里人岂不伤心断肠?这乞儿便是死了,也无人为他落泪,也免了他一生凄苦半世荒凉......”
他在河中挣扎,扑腾出的水花儿却越来越小,身子沉重得如一块铁石。眼看就要被河水淹没头顶,却听到前面“哗啦”一声水响,未几,腰身被一只胳膊托住,带给他一股暖意。
“别怕,靠在我身上就好。”
那人的话在他耳旁坠落,他被水迷得睁不开眼,只轻轻点头,仔细品味此生感受到的,人世间的第一抹温情。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裹着棉被,躺在一张温暖的大榻上,正疑惑身在何处,耳边忽然传来轻嗽声。他偏头,看清楚了那个救了自己的人:他也裹在被子下,只露出一个脑袋,面色青白,浑身发抖,见他扭头,却仍强挤出一个笑容。
“恩公。”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嘴唇颤了几颤,滑下热泪,断了线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叫你阿元好吗?”他似是不习惯被人感激,摇着头,伸出手搌干他的泪痕,“今天,是上元节呢。”
“公子......愿意收留我?”
他笑,“救你一时,总不能再丢了你吧。”
从此,章台城少了个小乞丐,多了一个名叫阿元的幸福小孩儿。因为他身边,有教他读书识字、弹琴作画的公子,还有陪他玩耍照顾他食寝的喜宁和思安......
年岁流逝,他知道他们中有些不是人,也慢慢参破公子的身份,可是这些算得了什么呢?与他得到的这些温情和爱相比?所以,他也把他能给的、他所有的都馈给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