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那时,他往日坚定的目光中少见地带上了迷茫,脊背也弯了些许,但当他看向人的时候,那些挫折与困境的经历终究掩盖不了源自他灵魂深处的精神矍铄,他的目光中永远带着洞悉一切的智慧之光。
但在此时,当江归荑与父亲目光相对的刹那,她惊讶地发现,他眼中的信念之光淡了散了,年轻时外表的丰神俊朗也被更多的皱纹所掩盖,几乎辨不出曾经鹤立鸡群的模样了。
江知秋走进来,坐在她病床一侧,语气很温柔:“今天感觉怎么样?”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从袋子中取出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保鲜盒,他揭开保鲜盒的盖子,顿时,鸡汤的鲜美味道弥散在病房的每一处空气中。
这一次与以往一样,江归荑无法控制当年的自己说话或者作出任何动作,她只能注视着当年的一切按照既定的轨迹发生,向着不可知的方向一路滑去,将深层记忆中的一面展现开来。
她听见自己说:“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就这样吧,能活一天是一天。”
江知秋的眼中似乎涌现出了一丝情绪,良久,他伸出了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声音有些缥缈道:“当年,你母亲也是这样,但我没想到,你也会这样……”
四十岁的男人,无论在研究所内还是在学术会议上都能叱咤风云舌辩群雄,但在这间小小的病房内,他却像是终于控制不住了一样,低下头,双手重重抹了下脸,再抬起眼时,仍能看到其中闪烁的水光。
江归荑没说什么,她伸出手够向床头柜上的汤。
江知秋连忙端起那碗汤,舀起一平勺,递到她唇边。
江归荑突然抬眸问道:“哥哥知道吗?”
江知秋摇了摇头:“你哥哥前阵子去国外进修了,说是去学意大利古典文学。你想让我告诉他吗?”
江归荑低头喝了一口汤,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别告诉他。”
江知秋沉默了一会儿,道:“但是他春节时应该也会回来的,到那时……”
江归荑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室内沉默了下来,一时间只能听到陶瓷器皿相互碰撞的细碎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待江归荑把一盅汤都差不多喝完时,江知秋踌躇了半天,才问道:“你和那个易少校……”
江知秋没有注意到的是,听到这话,江归荑眼中的光倏忽淡了。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知道你的病吗?”
江归荑沉默了许久,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完全僵住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如同冰人解冻般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告诉他,我只是和他说,最近研究所的项目到达了关键阶段,很忙很忙,我抽不出什么时间和他见面。”
她眼底意味不明,轻描淡写道:“当然,他也很忙,也抽不出什么时间。”
江知秋看着他唯一的女儿,他的女儿和他一样,继承了他的生物学天赋和兴趣,而他的儿子却继承了他妻子的文学天赋。
他的语气有些感伤:“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江归荑却没有回答他,她抬眸,直视着他的双眼,不放过其中一分一毫的情绪变化,道:“我还能治好吗?”
江知秋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仓促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江归荑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眼前飘浮的细小灰尘上,眼底情绪不明,缓声道:“那可能,就不会有任何结果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微,如细语呢喃:“母亲死的时候,在哪里呢?”
“她也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最终在我的怀里断了气。”
“唔。”江归荑轻轻地笑起来,尽管那笑意尽是悲意:“那我就悄悄做一个梦吧,如果我也能这样,就好啦。”
江知秋立即道:“我去派人和他说……”
然而,他还没转身,就被江归荑的手指轻轻拉住了衣角:“不,这只是一场梦,答应我,别把它变成真的。”
江知秋睁大了眼,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他的女儿:“你……”
“就让他以为,我远走高飞了,或者和其他研究员坠入爱河了,怎么都行,就让我和他,都以为认识对方就是一场梦吧。”
“他总会爱上别人,而我将永眠地下。”
……
江归荑从梦中醒来,她的眸中,隐约闪动着朦胧的水光。
时至今日,虽然她仍好好地活着,但她依然能感受到,当年在这具身体的胸膛中涌现的决绝和悲意。
虽然天还未亮,但她已经睡不着了,她穿上轻便的衣裳,走到窗台边,拉开窗帘的一角,静静地注视着深蓝色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