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他妈的受够了。”
穆澈没想到那个家伙真的来了——米卡拉一直藏在他附近,就连秦林都只是他脑中的一个幻象。自他踏入索悉塔森林以来,米卡拉就一直在寻找机会下手。但现在,米卡拉好像并不想让穆澈那么痛快地死去。
怎么说?穆澈把烟杆别回去,一上一下抛掷着那块小石子。我的内心早已荒无人烟,他再也找不到我的弱点来给我致命一击,除非我自愿认输,不然他就只能把我困在这片宁静之海,困一辈子。
老实说,穆澈想着,这样也不错,反正打不打败那个神明都无所谓,自己已是恶贯满盈的将死之人,走个形式、表个态,差不多得了。
他没有表露任何慌张,踩着跳跃的水滴,一步步向前行走。这片海没有边缘,远方飘着动情的彩云,而脚下,是光芒万丈,是太阳。这片海没有温度,平静、过于平静,就像是清晨的露珠枕着落叶睡了个回笼觉……
然后是可怕的天崩地裂。
倾斜。
视角、身体不受重力控制般撞向薄冰,太阳碎了一地,热烈的情绪如蜂刺蛰伤般刺破每一寸皮肤。眼前的宁静之海霎时间变成了一片崎岖的山地,火焰冲天,烧着枯枝败叶,烟雾一卷又一卷,完全模糊了穆澈的视线。
一声瓷碗撞地的巨响。穆澈终于穿破薄冰,从有太阳的海水里湿淋淋地站起身来,发梢沾着水,眼下那血红的毒素状标记开始隐隐作痛。
眼前一片颓败,飘飞的黑色纸屑漫天飞舞,到处都是燃烧着的无眼老鹰旗,余污随意涂抹在被撕扯的布料上,卷卷白衣在暗红色无情地侵蚀下变成了可怖的尸体。昔日美好毁于一旦,痛苦的嘶喊声不绝于耳,吵闹的田地和婴儿的啼哭让本就悲哀的齐尔纳更加无所适从!腥红的土壤、腥红的月夜、腥红的……腥红的……穆澈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是索娜尔之战。
血云似乎没有了动静,在空中静止,正如荒唐的噩梦仍在持续,没有醒来的预兆。
穆澈颤抖着向前走近,跪在那个抱着膝盖蜷曲的人面前。黑色的发丝染着血腥黏在脸上,无神的琥珀色眼珠死死盯着手上的断剑,他注意到了旁边的动静,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角,灵魂和声音一起破碎了:“今天天气不错。”
穆澈刚开始还能勉强端正姿势,但当雷赫·里法尔那沙哑的嗓音再一次溜进他的耳朵时,穆澈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他感觉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在无数火光的照映之下,他的脸颊上滑过一条淡淡的泪痕。
“哇噢,我们以前见过吗?”雷赫那时还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混账模样,他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靠着身后的墙壁,听着穆澈抽噎不停。
“不……以后见过,以后会见很多面,但在那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穆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泪流满面,他认真地看着他,发现他从前的样子似乎布满了沧桑与隐忍。
然后他开口,几乎是用着带恳求的信徒语气:“神明大人,早在二三十年前、在冰山之上,我就已经开始崇拜你了。”
雷赫一脸麻木地看着他,不屑地笑起来:“崇拜我?因为我的身份?”
“不。”
穆澈笑起来,悲哀地想着,反正这只是一场梦,反正自己肯定会被米卡拉狠狠嘲笑,那就多做一点自己不敢做的事,多说一点自己不敢说的话——承认自己仰慕一个神一点也不丢脸。
“那为什么?”他把断剑一丢,歪着脑袋仔细打量起他来。
“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自由。”穆澈被自己的坦率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又高兴地笑起来,无奈、自卑而破碎的微笑呈现在脸上,让他倍感厌恶的自卑感不知不觉漫上了整个心脏,妄图将自己的尊严整个溺死。
雷赫扶着墙,慢悠悠站起来,顺手将他一把拉起。穆澈双腿发软,强迫自己的眼睛盯着他,但最后,他还是低下头,无助地用手腕擦眼泪。
此刻天边又爆发一声惊雷的巨响,鲜血流淌就像是苹果汁粘稠甜蜜。穆澈挂着泪痕,眼底含伤,发丝浮在睫毛之上,宝蓝色的深海看似荒无人烟实则波涛汹涌。他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指节握得发白,拳头忍不住颤抖着。
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在纵横的山间和林区,在苍茫一片的齐尔纳大陆,亦或者是广阔无垠的云层之上,穆澈没有一刻不觉孤独,但此刻,眼前之人将要变成一地薄薄的碎片,纵然梦境荒谬绝伦,但穆澈还是心存希望,希望……
希望以后,以后,真的可以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