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掀开锦帘,跳下玉辇。
谢玉台来到那条偏巷中央,从衣襟内侧的暗兜中拿出那枚湘印,轻轻叼在唇边,如鸟衔叶。温热气流漫过那些波浪形的纹路,偏巷中仍然一片寂静,他听不见这声音,但有人能听到。
片刻后,果然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过积雪,吱呀作响。
谢玉台唇角漫上一丝极浅的笑意,收回湘印转身蹲下,在巷道两旁的雪堆中捧出一抔新雪。新落的雪花松散柔软,他团了很久,才团成一个小小的不规则圆球。
他没有回身看那人站在何处,只凭感觉,朝后一抛。雪球砸落在段冷的右肩,碰撞的瞬间四散开来,像一朵洁白的格桑花绽放在段冷衣角,转瞬即逝。
段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谢玉台又团了个雪球,比上次的更大一点,砸在段冷的腰间。
那人还是没动,立在原地像一颗扎根的松木,只用眼神牢牢锁死谢玉台。
第三次,谢玉台逐渐掌握了制作雪球的技巧,团了个大的,要用两只手才捧得起来。他本想直接向段冷的脸招呼过去,终究心软,只砸在了他的脖颈。
雪团散落,在那人喉结处降落一场大雪。细雪晶莹,有一些顺着段冷的衣领滑进内里,在肌肤上化为千般酥麻的凉意。
段冷的目光终于变得深暗。
他弯下腰,掌心拢过一抔雪,一步步向谢玉台走来。
谢小皇子才不怕他,早就准备好了数个“雪球炮弹”恭迎大战。谁知段冷却走到他面前,一举掀了谢玉台的脖领子,把一整抔雪都灌了进去。
“啊啊啊——!段冷,你犯规!”
那人做了坏事就跑,向着偏巷深处狂奔。谢玉台一手一个雪球,在身后穷追不舍。
“别跑,欺负我腿没你长是不是?”
段冷终究牵挂谢玉台腿上的伤,不敢跑得太急,时不时慢几步,因此挨了结结实实地好几下雪球攻击。他大部分时间闪避,偶尔出手,就是一抔大的。
在段冷的战术里,没有雪球,只有雪堆。
所以尽管谢玉台打得起劲,却是看起来更狼狈的那一个。他顶着一头雪花,脸红扑扑的,随手抓起一把雪朝段冷扑来。
“不就是玩狠的吗,我也会!”
段冷闻言回身,看着谢玉台满头的莹雪盖过墨色,好像看到了一万年以后那人白发苍苍的模样。
他恍惚地想,那一日,他应该是走不到了。
段冷意外地神思出窍,立在原地不动。谢玉台没料到他躲也不躲,来不及刹车,整个人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段冷身上,还是左半侧。
“哎哎哎——”
一个成年妖族的重量可不轻,再加之石板路被冰雪覆盖,较之往常更加湿滑。段冷极浅地闷哼了一声,和谢玉台一起摔在了地上。
因为本身就是他在下面当肉垫,所以段冷没有刻意去调整位置,只是在落下的一瞬间身体偏向了右侧,让左臂承受更少的冲击力。谢玉台被那人揽在怀中,握着雪球的手放在段冷的胸前。
他短暂地懵了一会儿,之后撑起身子,雪团也随着张开的手掌,化为片雪轻飘飘落在段冷藏蓝色的扎染衣襟。
段冷闭了一会儿眼睛,消化后背的痛意。再睁眼时,就迎上那人半是惊慌、半是担忧的眼神。
谢小皇子直勾勾看着他,“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是我没有躲。”
谢玉台慌乱无措地从段冷身上爬起来,掩饰住面上的一丝不自然。“要我……拉你起来吗?”
段冷的左臂有些发麻,此时起身,定会被谢玉台察觉伤势,所以他摇头道。
“我想再躺一会儿。”
“哎?地上不凉么?”
谢玉台一边问着,一边却在距离段冷一臂远的地方躺了下来,两个人一起面对着头顶的长空与烈阳。
此时正值午时,边塞的日头斜挂于玄枵、诹訾①之间,明亮而炽烈。谢玉台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那日光刺得他想流泪,于是他将头偏向段冷,发现那人又闭上了眼睛。
谢玉台没有打搅他。在雪色的映照下,偏巷里的光芒如此清晰,以至于他能看见段冷人中处的细小绒毛、还有下颚上的毛孔,那些本该生出淡青胡茬的地方被打理得很干净。段冷的侧颜轮廓远不及正面看时那般锋利,只有脖颈上突出的明显喉结在隐晦地提醒着谢玉台,这具身体的主人在某些时刻拥有怎样的力量与压迫。
——躺在他身侧的这个人如此真实而鲜活。
段冷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匀称而平稳。有一个声音在内心告诉谢玉台,你想离那人更近一些。
段冷的双臂展开着,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鹰鸟。谢玉台便也伸出了手,一寸寸靠近那人的微蜷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