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职业比赛有高昂的奖金可拿,不过大部分的职业棋手,都是拿不到的啊。正因为拿不到,所以才有了其他的职业方向。实际上,其他的方式算是比较简单安逸的——比起以冲击冠军为目标这样的职业道路而言。”
“……俞老师。”时光颔首沉思了片刻,抬起眼来讲,“他之前有跟我说过,作为棋手不活跃在比赛上的可能性。”
“他当然会那么说。”方绪挑眉,有些无奈地瘪嘴,“因为他自己就曾是那个被比赛可能性排除在外的职业棋手啊。”
“既无法染指国际冠军的荣誉,又无法让自己安于现状地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职业棋手。”他揉了揉鼻翼两侧的穴道,“据老师说,他当时本来也想过回方圆教教棋算了,但有一个人很坚决地反对了他这个想法。”
他放下手,两眼平视着对面的少年。
“那个人就是师母。”
“……我当时心情很不好,那是……哎,算了,我忘了是哪一届了。总之是一盘下得很臭的棋。”男人说着话,偶尔抬脸看向床头。
他的儿子正把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露在外边的两只眼睛微微地抬着,落在男人手中削皮的水果刀上。
“我周末的时候从北京回家。”男人立着刀刃,用尖部剔掉果核,“把上一周下过的谱全都塞进了家里的垃圾桶。”他勾了一下嘴角,笑容里有几分出糗后被抓包似的尴尬,“等周天的时候,你妈妈突然对我说,那个……《侏罗纪公园》吧?嗯……上映了。她说她想跟我一起去看。
“然后我们就去了。”
他把削好皮的苹果递给儿子,“吃吗?”
俞亮在被子里怔了一下。
向父亲的手上看了看,他微微地点头,从被窝底伸出一只手接过。
“当年呢,看电影还是个比较稀罕的事情。”男人搓了一下手掌,眼角的细纹因为微笑而聚起来,“我记得这个片子,是个进口片吧?”
他望向俞亮。
俞亮在被子下面又愣了一下。“嗯……”他不确定地点头,算是回应。其实这片子他恐怕没有看过。
“进口片就更稀罕了。我和你妈妈买票的时候,还有人因为想抢票而打架。”“就因为看电影?”俞亮睁大了眼睛。
“嗯,就因为看电影。”俞晓旸无奈地叹了一下气,感到荒诞地笑道,“因为那时候大家的业余生活都很无聊。在队里集训的话,下了对局就会和熟悉的人一起去打打球,周末以后就去看映的片子。”
他从果篮里摸了一只新的橘子,拖过床头柜下的果皮篓,娴熟地剥起皮来。
俞亮默默地从被窝里挣起来。他啃了一口苹果,现在他好像好受些了,故而不愿再躺着。就着父亲讲话的间隙,他让自己靠在床头的枕头上。
“等那天晚上,我们看完电影回来。”中年男人剥皮的动作慢了一些,他需要时间回想一下细节,“在小区外的马路上散步的时候,你妈突然问我,为什么要把棋谱丢掉。”
他抿住嘴角,两道眉心之间挤了挤,“真是吓我一跳,我都不知道她怎么会发现的。”
“后来的事情我也记不大清楚,不过那是我最后一次丢自己的棋谱。往后再想动这种念头,就会想起你妈那天晚上看着我时的样子。”
把橘子皮丢进果皮篓,俞亮抬了抬眼皮:一只新剥完的橘子被放在他床头柜上的盘子里。
父亲的手正从那柜子上收回去;紧接着,先前还在床前低声回响的、状若随意又亲切的谈话声消失不见了,仿佛一只手从无形中伸出,瞬间将它纳入了口袋之中。
房间里是静悄悄的,走廊外好像也是静悄悄的。俞亮的眼睛频频朝门上的磨砂玻璃外张望,那儿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影子;夜深了,蝉鸣在住院部大楼下的樟木树丛里嘶叫。他呼了一口气,直觉里那口气宛如凝重的箭头,从他的肺腑被拖拽出鼻腔。一团高热的气,沾着他体腔里烧灼的温度。
“虽然现在说这些话,好像有点不合适。”男人在他跟前缓缓地出声,他扭头看去,入眼的是一张疲态尽显的中年人的脸庞。“但如今,我所感到的最大的歉疚,仍然是给你母亲的。”他讲,“不是给你的。”
他的话直叫俞亮卡着苹果的右手滞在半空中。
一片黑色海洋上的驳船。
“……歉疚——”
他在喉咙里念了这个词,念得十分陌生;在男人听起来,它是一种浑重的闷响。他抬眼又看向自己的父亲。一股冷静的怒意,像深水里往上沸腾的气泡,慢慢地、颤动着从他的胳膊下方传导到他的指尖上来。在男人面前,他死死地抠紧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