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啊。”时光说。
“我们都是后来的人。”俞亮说,“当然会受益于这种改变。我也是这样的,高永夏说的就是事实。”
“什么跟什么呀?”时光被他说得有些冒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俞亮看着他的脸,一时无话。他在纹枰上沉默地落下一子,许久才说:
“就连你,也是受过他们训练的人。”
“我?我是——”
“时光。”他抬起眼睛看向对面,“你知道你背过的、拆过的那些谱里,有多少是韩国人下的吗?”
时光怔住了。
朴永烈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一晃而过。他吞了吞口水,看着俞亮:
“可是,你不是复制品啊。”
俞亮却笑了:
“如果以学棋的角度来看,我确实是复制品。
“我在韩国受了六年训练,这六年里我参加过棋院每个月的训练赛,是韩国的棋手陪我复盘,训练我的计算。之前,的确是我爸给我打下了基础,可我爸当年也是在韩国待过的人——也许现在的他已经成为被人模仿的对象了,可是我还远远不到那个地步,所以。”他看着时光的脸,“我是韩国棋手的复制品,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高永夏自己,也是他老师李赫昌的复制品,连你自己,也可以说,是很多个棋手的复制品。”
时光抓了抓膝盖,把上头的布料都揉皱了。他不想接受俞亮的说法,但听起来好像也没有错。
“在围棋这条路上,我们都不过是刚刚迈出一步的人,从前人那里学习下法根本就没什么奇怪的。”俞亮从棋盒里捡了一粒子,打在下方,“围棋自古无同局,就算从别人那里学习了下法,也不可能走出一模一样的棋路。‘复制品’就‘复制品’,棋是我下的,那就是我的,不是别人的。下棋本就不是看人下菜碟,朝谁学都不奇怪,围棋可没有身份证。”
他越说时光反而越觉得生气,然而一股火憋在心里又发不出来。他朝电视屏幕上瞧了瞧,抬手把白一百零二手落在左下外围三路。
“嘁。”他在椅子上转个了方向,把椅背倒过来,撑起双臂趴在椅背顶上,看着纹枰说:
“你那么不喜欢被人喊‘俞晓旸的儿子’,不就是不想当你爸的附属品吗?”他拧着眉头,“现在居然说什么自己就是复制品,真让人受不了……”
他瞥瞥俞亮,后者沉默着在纹枰上落子。
这种沉默让时光的心里更添阿堵。他倒骑在椅子上,拽着椅背前后摇了摇,干巴巴地说:“就当你说得对好了。”
“哼。”
俞亮低着头,没看他,时光瞧见的大半都是他的头顶。听见他哼哼地笑,时光就很想掐他一把。
“你好奇怪啊。”时光说,“在火车上就这个样子,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喜欢笑。”
拔掉的那颗智齿的洞还没长好似的。
俞亮是犀利的,他是条犀利的影子。
意思来,每一个看起来都对,每一个都能胀满他的整个视野。
他其实只是想给自己的视野找一个焦点。
他知道,自己的眼界统共就这么点高度,要是再不幸地被个人成天撑满,时间一长,他容易找不着北。
俞亮照着屏幕,下了一记扳。
他下完后才对时光说:
“那你现在见到了?”
他的语气里有种洋洋得意的炫耀感,仿佛在提醒时光他对自己的认知有多么狭隘。“看把你能的。”时光莫名地跟着笑了。
他搔掻头皮,朝笔记本电脑上看了一眼,表情骤然凝固:
“小林要输。”
俞亮眉头微微一皱。他站起来,短暂地移步到电脑前面,对观战室上的谱面观察了几分钟,摇摇头,叹气道:
“他下勺子了。”他说,“不然这局他本来有优势。”
“只能落子无悔了……”时光闷闷地说。
职业棋手的对局中基本容不得一丝差错,漏勺以后再往回找补,被不被动已经不重要了,要命的是难补。他上回虽然能在机房翻朴永烈的盘,但那也有运气的成分在,毕竟朴永烈脱离竞技状态已有数年。如果当时坐在他对面的是还没有退役的李赫昌,或者任何一位当打之年职业棋手,他下的那个勺子十有八九早就够判他死刑了。
“羽根的情况也不太好。”俞亮坐回书桌后面的位置上,“他被高永夏布置在左下方的饵给迷惑了。”
他出手点了点盘面上白一百二十二手和白一百二十八手,“他用这两个补子吃掉了黑左下部 的六颗子,配合前边的铺垫,一共缴获了四十——”他点了点,“四十八目实地,看起来是他占便宜了。”
“嗯,可是那两颗是高永夏的弃子啊。”时光看着棋上的白阵,叹气,“左下方边上的黑一百二十九和一百三十一两手,他用一百三十三这样一碰,那别说左下了……整个下部都能洗洗睡了,唉,他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