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阿要一定开始在寻找新王了吧。”
他笑了。“阿要,叫得多么亲切。难不成,你也喜欢过他?”
“啊……或许说喜欢是不准确的吧。只是我梦到过。幻想过。”
“多么糟糕。”
“如果我还留在蓬莱,也许也会和他相遇吧。有个长不过百年的人生,然后有许多孩子。”
“这可能微乎其微……”
她闭上眼睛。“是啊,不过万分之一,亿分之一。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
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蝼蚁之梦,多么渺小可笑。
他俯下身看她:“不要告诉我说,你还喜欢过许多许多别的男人。”
她忽然笑了:“一个女人一生会爱上很多很多的男人。以为自己独一无二,是男人最蠢的梦幻。”
用同样的庄严笑脸面对变换的群臣,用同样的慈爱母仪喜新厌旧的天下,谁又能要求她在漫长的人生里,只索取一份爱情。
他也微笑:“女人何尝没有这样的梦幻?以为理想的男人必定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这样的梦在你身上一定成空。”
“我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啊。”
反正得到的一定无法留下,留下的必定腐朽,何必要把心都放在一处。何况他的心是不能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若是为了爱停跳一下,他的国土便开始死亡。
“你喜欢过多少女孩子呢?”
“怎么可能记得清楚?”
“那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呢?”
“……骨头都已经成灰了吧。”
“听起来真悲哀。”
“你这样说,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呢。”
他笑着。
“……哪,问一下,你对我是不是也是一见钟情呢?”
“你每次都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每次末了我总是会忘记。”他微笑。“你知道,到了这种岁数,想要牢牢记住些什么,好难啊。”
她也微笑了。扶着她肩膀的男人的手,强健而有力。
除了眼睛里的沉浮,岁月可曾为他们改变过什么?
“……我也早就不记得了。”
她的眼光留连在几个世纪前的下午。那个带着恶作剧般笑容说自己是延王的人,容貌都已经模糊了。和现在身边这个男人,真的是一个人吗。
想起来就觉得好遥远啊。
“竟然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
他嗯了一声。
“是啊,我根本想不到自己还能走到今天呢。”
“我又何尝不是……”
他看着她。夜色中碧绿眼眸依旧如宝石般烁烁生辉,她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毫不回避。和那个当初在即位仪式上看着他还要害羞低头的少女,登基百年大典上躲到后殿扑在他怀中大哭的女王,已经多么不同。那时她说尚隆尚隆我害怕真的很害怕,有结束的时候害怕结束,看不到尽头的时候却又期盼终结,满心的焦躁疯狂。尚隆尚隆你告诉我,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疯了?
那个时候的她多么可爱,失神间他能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很多年前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忧郁,和普通少年青春期的忧郁一个性质,没有道理,没有来由。那时候看什么都是美的,世界在他面前转瞬即逝,每一丝哀愁都惊心动魄。
如今全都淡忘了。
所以他只有苦笑,哄孩子一样地拍她脊背。
而现在的她也已经开始学会淡忘。
看她黑夜里的眼睛,她已经学会自己寻找乐趣,寻找继续下去的理由。
她和他已经是同样的生物。
凡人的百年寿限都是旅程,走完了,连头都不必回一回。
他们却被囚禁在这世界里,不可以说自己要放弃,不可以感到厌倦。
“怎可能不厌倦……”
她抬手遮了眼睛,喃喃地说。“连浩瀚都走了……”
曾陪她三更远望星辰的人,也已经不在。
“现在我只想睡觉。”她打了个呵欠。
他苦笑,和多年前一样,哄孩子般地拍她脊背。
“那就睡吧。”
她想到什么,突然笑了。
“想一想,将来我放在棺木中的尸首,和多年前我刚到常世的样子没有任何分别,就会觉得很恐怖呢……好像这么多年的人生,都白活了……”
她和他的人生只有开始,和一个突如其来的结束。过程呢?过程到哪里去了?
这何尝不是剥夺。
他依旧只能苦笑。
“如果你总想那么多,迟早有一天会早衰的。”
“……已经将近两百岁的女人,还谈得上什么早衰……”
“那我又算什么?想想看你在棺木中躺着的样子,让人害怕……”
她突然用拳头打他的脸,困倦的眼睛笑得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