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启意料之中地摇头,“不知道。”
他想起了新奇之处,继续道,“还有更怪异的事情。将军平日里为人一向低调谦逊,对所谓战绩几乎不提,今日却一改往常,叫我请罪之前,一定先细数一遍丰功伟绩。”
孟昭启佯装已到请罪现场,开始向云霁表演他代江琅的请罪说辞,“圣上英明,虽然末将效忠两朝,率领鹰扬军镇压西番、击退倭寇、守邬州、夺鄯州、收复归雁城、平定边疆、斩杀逆贼、保天下太平、维百姓安宁,然则……事实无从改变,臣为罪人之子,本就该伏法。故而,为显景律严明,臣恳请皇上降臣死罪!”
他表演得着实抑扬顿挫惟妙惟肖,配上夸张的动作表情,逗得云霁嬉笑不止。
云霁替江琅埋怨,“将军要是知道你这样演他,定把你这一整年的俸禄都给罚光。”
孟昭启得意神气,“这些可都是他让我说的,这牛可是他让我吹的。”
云霁将兵符还给孟昭启,在一刻间忽然想明白了江琅的用意,“原来将军是把自己比作了柴存。”
孟昭启反应了一下,“柴存?写《十三田律》的那个柴存?”
“嗯。”云霁推测,“将军和柴存的境遇极其相似,都有功,但同时也都有罪,就看在功与过之间要如何抉择。又因景律严明,一视同仁,所以若是柴存该被处死,那将军也同样该被处死。”
孟昭启逐渐厘清了其中暗含的关系,“但是皇上是绝不可能处死将军的,照此看来,皇上也不应该处死柴存。”
云霁心里有了答案,“对,这才是将军真正想要对皇上说的话。”
“保柴存一命。”
***
小皇帝让柴存复职,出任晋西道布政使,协助管理田地、赋税等事务。
但因柴存确乎逆贼余党,为降其罪,对其实施软禁之策,终身囚禁于灵泉坊中,若无特令,不得跨出院门一步,否则当即立斩。
对柴存的任用与□□,由晋西道监察御史张昌全权负责。
柴存启程去往晋西道那天,降雨,天暗,氤氲朦胧。
他坐在车舆内,随车颠簸,摇晃通行。穿过平京城,快要到达城门时,他掀开了帘幕,探向窗外。
江琅正独自撑着伞,立于街边雨中。
他向他颔首点头,他予以回礼。两人之间的礼节微小隐秘,短暂一瞬。
只听见雨水打落在油纸伞上的沉闷之声,溅起盛开的水花。
柴存之前其实从未见过江琅,光是听见贪狼将军的名号响彻天下,是个骁勇善战之人。他在画本中看见江琅画像,鲜衣怒马,眉宇俊朗,仿佛是只会存在于画像中的人物。
如今见到真人,柴存恍惚。或许是烟雨迷朦水帘重重,柴存所见的江琅更加多影复杂。
柴存心里清楚。
江琅是在癸卯事变那日,快刀斩杀太子与三皇子的狠人。
也是群臣诤谏的今日,暗中保下他性命的恩人。
第14章 秋千
江琅与柴存漫步在庭院里。游廊绵延,夜色稀薄,灯火点缀其间。
江琅问道,“柴大人在晋西道这些年,可还安好?”
柴存踏着廊柱的影子,“劳将军费心,我在这里,除了不能出门之外,其余都好。”
柴存从暗中走到了明处,浸润在浅淡月光里,忽而笑了。
“人的想法真是瞬息万变。当初在天牢里,我慷慨坦然,想着左右不过一死,赶紧被杀头,也能落个清净。”
“可越是临近三司会审,就越是止不住地害怕,怕当真听到了斩首这一结果,吓得四肢颤抖。”
“幸而得将军出手相救,保了一命,简直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重新活一次,变得比以往更加在乎这条小命,所以在张昌和范洪明眼前卑躬屈膝,言听计从,避免惹怒他们,求个安稳度日。”
江琅宽慰柴存,“先生何至担忧于此,你是皇上特赦的人,他们轻易不会动你。再者,你的能力能够带来政绩,这恰是他们所需要的。”
他与柴存一齐走过游廊拐角,继续道,“听闻先生的赋税新策进展顺利,采用田产作为标准累计税收,避免富人漏税,也避免穷人重复缴税,一举两得。原本垫底的晋西道,如今税额都快赶上吴苏道了吧?全凭先生规划有方。”
柴存笑道,“将军真是折煞我了,不过小打小闹罢了,上不了台面。”
他们走下了两级石阶。月光披洒,冬青树变为一片细碎的银白。
柴存感慨,“人总是有贪欲的。之前为写赋税新策,差人替我跑了几十趟田地,量田产统数据,想来这法子其实也能顺利。只是呐——”
他抬头,仰望弯月与满天繁星,“在这灵泉坊待得久了,真想跨出门走一走,亲自去那田地之间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