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然不言语,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沈玥眼眶红的像兔子,漆黑的瞳仁浸在血光里,亮的惊人。
沉默片刻,萧亦然突然开口道:“围场之变,并非陛下的过错。”
沈玥愣了愣,半晌没吭声。
他这几日不眠不休,不给自己丝毫喘息的余地,唯恐闭上眼睛,看见萧亦然浑身是血倒在他的身前,总不好跟他解释,自己其实是被他吓着了。
“仲父……你能不能回答朕一件事?就这一件事,坦诚地告诉我。”沈玥像是透过多年的梦魇,隔着滚滚的血水看向他,“为何你分明不信任我,事事都要瞒着我,却愿意在围场里舍了命的救我?”
沈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我知道……我还能站在这儿,握着仲父的手就已经是莫大的幸事,实在不该再贪心奢求什么。可无论是围场里,仲父依然记得小时候与我的约定,一路向右,还是面对棕熊时,仲父第一时间将我挡在身后,甚至就连伤重时,仲父仍宽慰着我……
这些都让我生出了一种错觉,让我觉得你仍是幼时那个疼爱我、宠溺我的仲父,就好像这四年的生疏和分离,从未在你我二人之间发生过一样。”
萧亦然愣了一瞬,看着沈玥满是血丝的双眸,就算生死劫过去,仍能看出他彻骨的惊惧。
他沉默了许久,目光落向沈玥还在渗着血的双腕:“那子煜的手腕,又是如何伤的?”
沈玥一直黏在他身上的目光狠狠地颤了颤,那日走投无路的恐慌还在隐隐作痛,他甚至动了哪怕一命换一命的念头……
“仲父,你赢了。”沈玥举起双手,又一次无奈地向他妥协,“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的,不管仲父是否信我,我都不在乎了。”
*
帐中胜负已分,帐外厮杀未止。
广川在外通报一声,打了帘,张之敬犀着一双鹰眼,背缚双手,跟着走进来。
沈玥扶萧亦然坐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吩咐道:“是朕的人,松绑。”
广川道一声“见谅”,替他解了绳索。
张之敬顾不上计较,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王爷……”
萧亦然问:“张统领夤夜前来,可是中州……要乱?”
“是。”张之敬又凑近些,低声道,“狼牙探听到严家在中州所有的铺子正在准备关张,伙计已经撤了个七八成,严家大宅也空了,严家两兄弟不知所踪。”
萧亦然:“以粮为刀,左右时局。天下粮仓这一套,当真是屡试不爽。”
中州四城几十万人,每日吃喝嚼用所耗甚巨,若一直封着,外头的粮食果蔬进不来,闹起饥荒引发民变是迟早的事。
天下粮仓提前出手关了铺子,百姓无粮可买,中州就要跟着提早乱起来了。
中州一旦生变,将将稳住的南海子也势必会再度作乱……
无形的大网错综复杂交织而起,环环相扣,尽数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沈玥看了一眼书桌前的账册,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张之敬:“昨日亥时狼牙探得的消息,片刻未敢耽搁。”
张之敬抹了一把鬓边的冷汗,从中州封城,再到围场之变,号称于中州无所不知的狼牙被人溜得团团转。
——中州严家人丁凋敝,两个尚未及冠的草包,究竟是如何在他八百狼牙的眼皮子底下,闹出了不得不封城以对的变故,又是如何在重重封锁的南苑与中州里应外合的?
中州与南苑的往来通讯,狼牙是最先知晓的,也是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
事已至此,二人不曾责问过他半个字,却比说出口的话更叫他难受。
……
萧亦然面色平静地深吸一口气,思忖道:“辰时方开城门,现下寅时刚过,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南苑到中州约莫五十里,再好的马也要跑半个时辰,陛下先行拟旨,广川与张统领一道,卸甲带马,回京传旨先解了中州之围再说。”
沈玥和他对视一眼,点头应下,拟旨盖印,交予二人。
他坐回桌前,静下心神,命王全与平安带了几个小太监一起,将所有的账册全部摊开。
只有一个时辰。
隐藏在南苑的幕后之人是如何与中州串联的尚未查清,若中州解封之后,一切依旧毫无进展,则严家被火焚一事便再无可隐瞒,先前所有的付出都将尽数付诸东流。
从中州封城,到围场之变,整个计划缜密细致,对朝局的把控和走向极为精准,绝非寻常人能驾驭。
沈玥歪了歪脑袋,镇定地晃了晃翠玉金珠的算盘,将算珠归零。
萧亦然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风云翻涌,恍若头回认识了沈玥——他在这双通红的眼底,看到了熟悉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