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就是人长了良心的下场,那我宁可师弟这辈子,都像我一样,做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一滴清泪,从他脏兮兮的脸上滚下来。
……
萧亦然转身走出去,站在门口。
他仰头望着中州的秋日里难得放晴的天空,天幕辽阔,澄碧净明。
沈玥站到他的身边,轻声问:“仲父,你还好吗?”
萧亦然似一株苍松般,仰着头,一动不动。
“今天是个好天气。”沉默了许久,萧亦然如是说。
“天门关兵败的那天,也是这样……霁朗无云,风却很大,所以鞑挞的那一把火,才能烧得那样旺。几乎是一瞬间,便焚尽了整个天门关。
等大哥与我赶到驰援的时候,除了二哥的那一杆银枪,烧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萧亦然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左手。
他从不示与人前的,黑皮带扣下缠绕着的那道狰狞的伤疤,见骨的血肉,就是当时他从火堆里,拼了性命抢回那杆银枪烙下的烧伤。
“仲父……”沈玥一时语塞,胸口沉沉地压着块巨石,话都梗在了喉咙里。
“没有那一把火,阳城疫病就会顺着天门关,染遍整个北境,也会染到攻城掠地的鞑挞军中。等到铁甲军和鞑挞两败俱伤之时,便是新君即位,开疆拓土、扬名立万的时候。可四大家也没想到,鞑挞的可汗鬼赤并非是传闻中的草莽野汉,他以最粗暴直接的方式,烧光了所有的阴谋和阳谋。
八万铁甲军……可以踏平金帐王庭、远征西域列国的存在,就这样在一夕之间,烧成了飞灰。”
沈玥定定地看着他,萧亦然远比他想象的要镇定,他面色沉静地述说着当年往事,就像一湾万古不变,未有波澜的深潭。
不知该有多少次,于遍地尸骸中惊梦不醒,才会十年过去,兵戈刀光,依旧留在这湾深潭里。
“仲父……”沈玥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低声说,“我初登基时对仲父说的话,依然奏效。仲父想要做什么,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犯案的人早都杀尽了,我还能做什么?从城外乱坟岗里抠出来,再鞭一次尸吗?”萧亦然低头看着他的手,平静地说,“旧账翻一次,九州血流成河,旧账三番五次,动的就是国之根本。若臣再做些什么,陛下这把椅子,还能坐得稳当吗?”
“逝者已矣。仲父……”沈玥想劝他几句,对上这双深不见底的眸色,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复仇不过是行凶者的偿命,怨魂厉鬼依旧阴魂不散,当初留下的创伤和痛苦仍然如蚀骨之蛆,随着狰狞的伤疤一道,在每一个无眠的深夜里卷土重来。
此后经年,在无数沉默且无处宣泄的岁月里,漫长细碎的疼痛,将一点点碾过受害者的整个人生。
萧亦然抽出自己的衣袖:“都过去了。”
沈玥看着他,终于追上了那日他在风雨中留下的背影。
他输不起、赌不了,往日仇、近日怨,整个漠北州在他的肩上担了整整十年。
当年旌旗十万斩阎罗,军旗不倒,何等意气,那一战——是漠北铁甲最后的荣光。
可下了战场,还是战场,世间的风霜刀剑,口诛笔伐须臾不肯放过他。
他在这一路漫长的征伐中,杀了自己,做了阎罗。
……
沈玥抬脚追上去,并肩站在萧亦然的身边,坚定道:“仲父,早晚有一天,朕会靠自己坐稳这江山,不再是你的累赘。”
“嗯。”萧亦然淡漠地点点头。
“朕会帮你。”
“……好。”
“这局棋,朕还会继续。若让仲父四子不够,朕还可以让八子、十六子,朕可以一步退,步步退。哪怕要让到,让到朕退无可退。不管你信不信朕,朕绝不会让你输。”
萧亦然蓦地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了沈玥一番,冷冷地说:“沈玥。”
“嗯?”
萧亦然每次直呼他姓名的时候,多半都是生了气,沈玥不明白自己这番衷心之言怎么就又惹着他了,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臣的棋艺,当真有那么差劲?”
“……”沈玥一愣,用力地点点头。
萧亦然抬脚就走。
沈玥追着他的步子跑起来,摇着扇子笑:“仲父不信吗?要不,我们再下一盘,朕许你随时可以悔棋重来,如何?”
“不如何。”萧亦然一口回绝。
“仲父——”沈玥拉长了尾音,“输给朕,不丢人。”
萧亦然蓦地回首,板过沈玥的肩头,正色道:“陛下的联手之约,臣应了。臣把这条性命放上赌桌,陛下要杀、要剐、要下蚀骨毒,还是要捅刀子臣都绝无怨言。
但漠北铁甲戍守北境,为国之根本,与你我私怨无关,臣要陛下以君父之名相护漠北,无论将来时局如何,无论最后你我如何收场,漠北铁甲不可动、不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