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一同从那场大火里走出来的人。
从中州到沧云,就是这香,替他挡过了刀山火海,这世间的刀枪,恶鬼,龌龊肮脏……都不会冲着他来,他不必手染鲜血,也不必直面恶意。
哪怕走到如今,二人志不和、道不同,世人皆称他已化身阎罗,永坠地府。但闻着这个味道,看着眼前之人,他的潜意识里还是会觉得安宁。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于是沈玥明了,这一日的携手同行,只不过是假象而已。
萧亦然不知他为何突然情绪低落,便多看了他两眼。
“仲父,你这样看着朕,可是也要瞧出几分恶意来?”沈玥起身站到萧亦然的身边,瞧着他那双比常人更深邃几许的眉眼,似笑非笑地说。
“是陛下带臣找到这里,让旧案得以续查,帮了臣的大忙。”萧亦然低头敛住眸光,不置可否。
沈玥定定地看着他:“仲父,你说谎的时候,总是不敢看朕的眼睛。”
“看是恶意,不看是谎言,陛下要臣如何是好?”萧亦然平静地回答。
这人横竖都有他的道理。
沈玥歪了歪头,缓缓绽开笑意:“仲父就没觉得,此案有些蹊跷吗?”
“是有蹊跷。不然臣为何会同陛下站在此处?”
沈玥目光闪烁,颇有微词:“仲父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顺着朕的路子走,将这军粮旧案的内情公之于众?”
萧亦然对上他审视的目光,“是。臣今日确是借用了陛下之力,但却没想过要达成陛下的目的。”
“朕同仲父是一条心,仲父的目的,就是朕的目的。”沈玥笑了笑,“既然仲父不想要公开真相,查之无用,仲父又病着,何必费心劳力地前来做这一番无用功。”
萧亦然转过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认为只要不公之于众,查实当年的真相,就是无用之功吗?”
“仲父明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从狼牙现身,到中州沙盘,再到这茶楼凭栏,今日这一番饵撒下去,小皇帝将底牌对他毫无保留地掀了个一干二净。
萧亦然投桃报李,也不再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臣要查证真相,是要给当年天门关的将士们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将来有一日,去了地府见到了二哥和那八万将士,臣总不能对他们说,因查证真相无用,公开之后反倒可能引发军心动乱,便避而不查。
臣要查真相,令逝者善终,但留者仍要善生。
所以,当年的血仇,只从臣一个人身上碾过便够了。”
沈玥一愣,仿佛被触及到了心底。
他不是没有想过,翻开旧案会遇到层层阻碍,当年被掩盖的真相或许十年后依旧会有人不想揭开,但他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站在他面前反对翻案的人,竟会是他仲父。
“陛下知道伤口是什么时候最痛吗?”萧亦然淡淡地笑了一下,朝着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袖袍滑落,露出了那道被黑色绑带缠绕着的银碗扣。
“伤处烙上的时候,和揭开血痂的时候。”
“换句话说,如今他们等的就是我向漠北军揭开当年的伤口,令其陷入动荡之中。所以臣万死,不能遂其阴险之意。”
沈玥征愣着看着他的这枚腕扣,旁人不知晓这下面藏着什么,他却是知道的。
小男孩都对这种精巧的兵器爱不释手,沈玥幼时不知所以,仗着他仲父对他的宠溺,时常喜欢缠着他把玩研究这道腕扣上的机扩,也没少见过这其下隐藏着的那道伤疤。
等到沈玥长到足够大,能明白这道伤疤背后不止是好玩的银腕扣时,已经为时晚矣。
沈玥忍不住问:“仲父……你不觉得给自己背负了太多太重的枷锁吗?”
逝者善终,留者善生,山河社稷……这些哪一样,似乎都不该是他一个被称之胁令诸侯、阎罗血煞的摄政佞臣所应背负的——那些都是名臣所为,和他这个摄政权臣毫不相干。
恶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可恶人若是拎着屠刀行好事,世人便要畏惧揣测,他背后可有恶念犹存。
就算他再大公无私,就算他撑起了九州国本,又能怎样?有谁会感念?又有谁会记得?
恶人就是恶人,他还是会被骂作万民憎恶的阎罗血煞,像世间流传的话本那样,背负深仇,步步为营,面目可憎,最后在满手鲜血里得偿所愿,两败俱伤。
而不是披上一张恶人皮,龃龉前行,以己身献祭,以求能治这天下大弊的一角沉疴。
萧亦然沉默着,良久方才轻叹了一声。
“人活一世,总有两难取舍之时。臣既明知严家送来唐如风,就是等着我意愤难平,借翻案之机下手。所以,再难平的愤怒,我也要平。漠北州如今……连年受军粮所制,怨艾不断,已经不起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