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飞白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快说。
袁征鼓起脸颊,模仿着年幼的沈玥,一字一句道:“小陛下跟我说,‘东宫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九五至尊、万民敬仰’。”
“这当真是八岁时的陛下说的话?”陆飞白倒吸了口凉气。
“是啊。小陛下那时长的矮矮胖胖,还没马腿高,特别爱嘬手指头呢。”袁征伸手比划着,“当时我还听不明白,就反复记了很多次,去问我哥。我哥直接给了我一巴掌,不许我再跟他玩。”
陆飞白对着袁征打趣:“如今雍朝无人不知陛下是个念旧的人,征哥儿同陛下有这样过命的交情,该比旁人更亲近几分呢。”
“哪有。陛下和王爷才真是过命的交情。”袁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会儿仗打得艰难,沧云关断了许久的粮,鞑子昼夜攻城骚扰。
可每次王爷出战,不管多早晚,小陛下都在那儿等着,甚至跟着熬上一天一宿连觉也不肯睡。人家问他等什么,他就说‘等王爷回来给他梳头’。
我们王爷一个打仗的将军,哪会干这种事啊,给他梳的那个大葱一样的朝天辫,还不如我哥,简直没眼看。”
萧亦然低咳一声,袁征见好就收地转过话茬:“王爷打了三个月的仗,小陛下就等了他三个月。我们还打趣他,就是新嫁的姑娘等郎君,也没见过有这么执著的。”
“如此看来,陛下同世叔的情谊,此表实在不足以阐述万一。”陆飞白长长地叹气,解释道,“这是我们中州里的俗常。若亲人外出,则必要同他说一件未竟之事,令其心有牵挂,方能平安归家。
不光是说给游子听,亦是叫天地中的神明知道,这是个有俗世惦念的人。
请诸天神佛庇佑,求索命无常开恩。”
……
屋中沉默少倾。
萧亦然垂眸不语,神色漠然地别过头,瞧着窗外萧瑟的秋风吹落黄叶。
深秋风大,吹得他半边身子凉地发麻。
袁征没心没肺地凑到陆飞白眼前,一脸促狭地坏笑:“哇哦!小白你懂的可真多啊。”
“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小白。”陆飞白作势要拿扇子去打他,袁征抬手就挡,两人嬉笑着闹成一团。
老姜头端着药进来,放下药碗拎着袁征的脖领子,以病人要静养的名义给他撵了出去。
陆飞白站在旁边看着袁征大呼小叫地被拎出门,同萧亦然施礼告辞。
萧亦然喊住他:“陆公子既唤了我一声世叔,那有几句话,我便要同你说道一番。旁人的欺凌从不是因你做了什么,出身如何,那些都只不过是人替自己开脱的借口。陆大人虽官声不佳,但他执掌中州刑名十余年,秉公执法刚正无私,从未有冤假错判。你是他的亲儿子,要有自己的论断,不可人云亦云。”
这话说得有些严厉,陆飞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复又低下头。
“世叔教诲的是。过去是我对父亲的心结太深,才会让同窗钻了这样大的空子。”陆飞白心神恍惚地施了一礼,失魂落魄地出了门。
老姜头上前,坐在萧亦然的床边絮叨:“三娃儿呀,老汉看你就是心思太重,各家有各家的不平事,你哪里都能顾得过来?”
萧亦然轻叹道:“这孩子的母亲,就是那个时候没的,我们漠北欠了他的情。”
“他做清官,便难顾家,这是他自个儿选的路。你欠这个的情,欠那个的义,便是小皇帝的刀砍到你头上,你也忍着不吭声。”老姜头倒给他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甭管当年你同他的情谊如何,那会儿他还小,又刚没了亲爹,把你当成了依靠,现在九州都握在了手里,他还能和当初一样么?
莫要被小皇帝那些漂亮文章给骗了!他要有心,念你的好,就给你这身毒解了才是正道!”
萧亦然接过药碗,捧在手里:“我知道的。陛下手无权柄,非但没有怨言,还对我百般吹捧,这话谁听了心里都得打个转儿,指不定我在背后如何对他威逼利诱,这才使得陛下如此违心奉承,这是捧杀我呢。”
“什么捧杀不捧杀的老汉不晓得,这几年北边虽仗打的难,可到底是不用再饿着肚子扛枪。”老姜头盯着他喝完了药,拎起胸前的酒葫芦呷了一大口酒,“他就算不顾及着当年你待他的好,也该认你几分功吧。怎的他难道不是漠北的皇帝,就只是中州的皇帝不成?这些人日日说什么‘八大州府养漠北’的话,横竖瞧咱们不顺眼。真要是叫鞑子打进来,谁也别争,都洗干净脖子,一齐做个亡国奴罢!”
老姜头的手在碗边敲了敲,打开桌上的针灸匣子。
萧亦然轻叹一声,不再言语,脱掉外袍,趴在榻上开始施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