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车保帅,于太后而言,简直再熟悉不过了。”沈玥幽幽地说,“只要能保全自身,是要三万人的性命,还是要三个人的性命,又有甚么分别?”
萧亦然默了片刻,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罢朝可以,算着时日,广川的那一队铁甲也该回来了,也可压着黎氏不敢随意动武。只是也要告诫六科和御史,奏本也切勿写的太过直白了,我朝以孝治天下,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该留的情面还是要留。”
“黎融表兄看得朕死紧,连一句话都不许朕与外臣说,就算朕想劝,又如何能劝得了。”沈玥赌气似地说,“天下人自有天下人的说法,和朕有甚么相干。”
沈玥素来行止进退有度,如今敏感的局势下,一粒沙石落地都能掀起滔天骇浪,他于外人面前不得不收敛起所有的情绪,也就只有在萧亦然的面前,方才会吐露出一两分这场荒谬的闹剧给他带来的伤害和屈辱。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天下人需要天子,但不需要沈子煜,倘若此刻他连这一点情绪都无处安放,那和戈壁荒野上的孤石又有什么两样?
沈玥见他许久没有说话,正要犹豫着如何把方才的那几句气话往回收,萧亦然突然抬起左手。
二人并肩而坐,贴得极近,他这一动,沈玥以为他是要拍自己一巴掌训诫两句,于是挺着身子,不闪不躲地坐在那里。
不成想萧亦然直接握住了他的手,横贯掌心的疤痕和手上因常年握刀枪磨出的茧子粗粝地擦过他的手心。
沈玥挺直的脊背瞬间僵住了,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萧亦然垂着头,没有看他,侧脸也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是沉默地握着他的手。
过了许久,他方才放轻了声音道:“自祈天殿那日回来我便在想,陛下之所以能如此决绝,枉顾性命,是不是受了我一直以来不畏生死、以命相博的行事作风影响。”
“当然不……”
“陛下也不必急着否认。”萧亦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就算天下人和这一己之身于陛下而言都不要紧,都可轻易割舍。”萧亦然偏过头去看着他,眼神幽深地像一汪含了珠光的深潭。
沈玥察言观色的心思何其敏锐,他一时心如擂鼓,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
萧亦然看着他,低声问:“那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道丧千载,圣远言湮——朱熹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顾贞观
第92章 身后路
人是再坚强又再脆弱不过的矛盾综合体,哪怕只有一条路能走,也不至走绝路。但凡沈玥那日站在高台上,心里还有一分挂念,都不会如此决然的自戕于世。
他虽贵为天子、坐拥九州,但为之夜夜朝朝深陷梦魇,满心惦念无法自拔,却又始终难以割舍的,从来就只有萧亦然一个人。但在那时,他却将这唯一的一个人也从心头割掉了。
在所有人看来,他都已经重新振作起来,筹谋政局还颇有成效,时势的洪流已然向着朝廷逆转,沈玥也一直以为自己从祈天殿的高台上走下来了。但萧亦然这一问,他才顺着这三个字看到了自己被切开的胸口,仍在撕扯着那一日的凛风。
他那时站在寒风呼啸处,手里握着罪己的圣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沈玥沉默片刻,方才艰难地说:“朕既然坐了这个位子一日,那这个江山便要在朕的肩上担一日,朕可以向天下人认罪,也可以做泥沼里的尘污,但我……”
他这样的话可以敷衍的了旁人,却糊弄不了她仲父,萧亦然毫不留情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走,顺势拍了他一巴掌。
“哪个迂腐的太傅教得你如此担这天下的担子?难道历来心怀万民的圣君贤主,都要为百姓受千刀万剐才配称得上是圣贤了吗?那佛祖的金身下,便该是一具剐净了皮肉的骷髅才是!”
沈玥瞠目结舌。
他这几日敷衍、客套、悲切嘲讽……什么样的车轱辘话都听过一遍,却从没听过如他仲父这般大逆不道的惊人之语。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在这样于礼不合、于世不容的言语下,艰难地褪去了那一身龙袍的皮。
“我其实……没想过你会回来。但是我不希望仲父在知道这件事以后,因为我……因为要维护我的主君之位,而像恩师一样,落得……”
落得个横尸街头的下场……
沈玥喉头滚了滚,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沈玥重新握住萧亦然的手,抬起头看向他,“仲父,我想要尽自己最后一分力,去保全所有为了我而遭受不公的人。”
他用了祈天殿那一路八百石阶的时间,一步步地思考并回首了自己过往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