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父……”沈玥扬起脸,虚弱地轻笑了一下,扯着他的前襟,止不住地呛咳。
萧亦然被他这么一喊,才回了魂儿。
这一脸惨淡的神色,浑身上下冷得像块冰坨,沈玥何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过这样的委屈?
亏他还能笑得出来。
萧亦然脸色铁青着,有心要好生训斥他一番,可瞧着怀里的人思及他才失了师长,又是被至亲之人逼上了绝路,一时话到嘴边,连半个字的重话也说不出口,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抱紧了!”
萧亦然将沈玥揽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上,拿氅衣裹得严严实实,低头瞥了一眼他缩在礼服下赤着的双脚已经冻得发紫,复又扯开胸口的前襟和腰带,让他曲起腿弯,剥开里衣把脚揣进来贴身捂着。
沈玥从寒风料峭的地府,整个人陷进了萧亦然的怀里。
宝顶庄严的大殿静谧了一瞬。
沈玥轻挣动了两下,立时换来一记眼刀,反被勒得更紧了。
萧亦然拔出钉在地上的银枪,顺势将上头钉着的那封罪己诏甩进火盆里烧了。
高台之下,黎氏的御林军正与群臣对峙,萧亦然带来的数十名随行的骑兵被尽数拦下,刀剑之声不绝于耳。
萧亦然背着银枪,稳稳当当地抱着沈玥顺着高台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他身量颀长并不算高大伟岸,却能挡得住世间的一切刀剑风霜,将沈玥和这高台之下的纷争隔绝开来。
“仲父……”沈玥头埋在他的颈边,喃喃地低絮,“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亦然的心这会儿还在高台边上悬着,双唇抿紧,冷峻的神情堪比倒春寒的遽风,身体靠过来的温度却极暖,仿佛怒火都烧成了灼灼的热度传过来。
“先前走的时候,陛下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萧亦然面色不虞,声音压得很低。
“是我的错。”沈玥轻笑了一下,也知道他心里窝着火,从善如流地认了错,“我没想到……仲父会回来的。”
“我不回来,你便要走绝路不成?”
萧亦然才将听了他当众下了罪己诏,现下又从他嘴里听到认错的话,冷硬的神情几乎要蹿出火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下颌紧绷成一条线,现出侧颜锋利的棱角。
“若是护不住陛下,那我这仗不打也罢!”
“仲父说气话。”沈玥抿着唇小声说。
他忍着心肺的剧痛,冷汗氤氲着鬓发,神色恹恹地闭上眼睛。
萧亦然感觉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缓缓地松了力道,抬腿颠了颠怀里的人,轻声唤道:“子煜……别睡,会着凉。”
沈玥恍惚着,他先前能从病榻上爬起来,又经历了死别悲喜,还能强撑着走上这百阶高台,全凭心底里悲愤之下的那股子精气神儿在顶着。
现下见着了他仲父,沈玥心底里最后那一丝遗憾也被抹平了,骤然松懈的精神便再也撑不住了。
他每每要睡过去的时候,萧亦然就会轻轻地颠一颠他,轻声唤着他的表字。
“子煜……回家再睡。”
沈玥枕在他的肩头,昏昏沉沉地跟着他一道走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家的路。
他父亲在世时,东宫上下将他养的很仔细,民间讲究小孩子若是在外面的路上睡着了,会容易将魂儿丢在半路上,回去后难免会发热惊梦。
于是每次在外面玩累了,宫人们都会这样抱着他,一路喊着他的名字将他抱回去。
那时候,若他能一直挺到回屋还没睡着,大伴就会给他一颗栗子酥糖含着。
后来,一场大火,物是人非。
再没有人会在回家的路上喊他的名字。
……
沈玥一直在高热中煎熬着,病情反复来势汹汹,甚至比前几日最坏的时候还要凶险些。
他并不记得后来萧亦然如何同太后交涉,又是如何平定了文臣与黎氏之间的冲突,只记得萧亦然一直在他的耳边呢喃着唤他的表字,每一次他快要陷进深渊的时候。
沈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靠在萧亦然的怀里,夜里每次咳得喉咙干痒想吐药,就会有一双捂得温热的手,轻轻打圈揉着他的胃口,再仔细地喂给他一小口梨膏。
沈玥几次迷茫着烧得失了神志,呼吸渐弱,又被萧亦然硬生生从昏迷中拉了回来。
人大约都是如此,了无牵挂之时不觉得这一己性命有什么要紧,刀山火海也敢去闯上一闯,可但凡有那么一个人在身后拉上一把,哪怕前头是绝路也是能咬牙撑着挺过来的。
即使病得再厉害,沈玥的睡相依旧不如何安稳,时不时就要抓着他的手,就算烧得没了意识的时候,他也要凭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本能,固执地确认他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