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多薄情,高处不胜寒,或许就是他身为帝王的宿命。
直到这一刻。
他从小到大,经历了这许多的伤害和委屈,铸起了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却依然能被她轻而易举的刺伤。
原来失望这种事,永远没有下限可言。
……
“眼下遭逢大难,禁军损失惨重,北营铁甲军又都折在河北,琅琊州府军肯前来襄助,是我朝廷之幸事,亦是中州之幸事。”杜明棠历经两朝动荡,政治敏锐远超他人,他最先反应过来,朝太后躬身施了一礼,慢条斯理地开口稳住了二人之间的僵局,也随之定住了身后一众愤懑的朝臣。
黎氏趁虚而入,率军逼宫有备而来,然琅琊府军尚未进城,与之虚与委蛇,一切尚有转圜之机。
但若在此时彻底撕破了脸,兵戎相见,不仅于事无补,做无畏的牺牲,甚至可能彻底将皇帝陷于危局。
杜明棠道:“既有琅琊州的府军肯帮忙,那灾后重建的事便可缓上一缓,着重在清淤、清尸,以免死了人发了疫病,让琅琊远道而来的府军进不了城。”
“自然是不能闹了疫症……”黎太后粗通政事,虽不信他堂堂一内阁元辅能如此之快的倒戈,但他所言确实在理。
一旦中州灾后处置不当,发了疫症,琅琊府军不能进城,拖到了消息走漏、武扬王率大军回程,他们掌控中州、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计划便会被当场粉碎。
她谨慎地看向黎融:“善后之事……”
黎融早有准备:“先前来时听说陛下一赌气,撤了工部彭尚书的位子,赈灾要务交由内阁恐怕不妥,不若侄儿向姑母举荐一人,暂担工部之职。”
“何人?不妨说出来,请诸卿考量一番。”黎太后与黎融一唱一和,当场便架空了沈玥这个皇帝,做起了委任六部九卿的主。
“此人大才,必定能担重任。”黎融笑了笑,胸有成竹道,“这人六弟再熟悉不过了,便是天子少师,右佥都御史大人季贤,季思齐。”
沈玥对上他的目光,眼中寒芒涌现。
季贤——以九卿身份潜藏在朝廷之中,一手筹谋了秋狝之变、中州围城、流民之乱,又以“一两银”而栽赃铁马冰河,被他以陆飞白的一计清田策诱出,戴罪秘押于诏狱。
先前他以为季贤是为严家所用,现今看来远不止于此。
四大世家其内里的干系,错综复杂,藕断丝连。
“不可!”
最先出声反对的却是季贤一手保举上位的户部尚书修亚新,“季大人擅丹青文辞,不通工学,如何能主持赈灾之事?”
杜明棠紧跟着出声:“是。这是老朽的学生,思齐此人笔墨文章做的漂亮,但赈灾事涉生民,纸上谈兵恐误大事,若太后信得过老臣……”
“季少师大才,九州皆知,便由季贤暂代工部,主持赈灾事宜!”黎太后高声打断了他的话,看向沈玥,“陛下以为如何?可下谕旨调令吗?”
杜明棠颤巍巍地抬起头,透过大殿,看向上方一直不曾开口的天子。
君臣二人隔着太后、黎融,和一众杀气腾腾的黎氏亲兵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玥倏地站起身,将身上披着的氅衣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的淤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太后华丽的宫服。
“太后想做朕的主……”他怒火中烧,苍白的脸色因愤怒而染上一丝潮红,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除非朕死——”
生死不详,岂可妄言之。
这一字才刚出口,他这连番遭逢剧变,又在冷水里泡了日夜的身子骨再也撑不住如此剧烈的悲喜,身形一晃,猛地向前栽倒在地。
天子当着太后和文武百官,晕倒在了金銮殿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来晚了,但是我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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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溅河山
短短几日间,中州朝廷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变了天。
天子一病不起,奉天殿大门紧闭。
京师各部衙门上下官员皆入宫内值房办事,无诏不得擅自归家,西苑进出皆有重兵把守,内阁公文呈递也需再三查验是否有夹带,除了六部公卿,谁也见不到元辅的面,只有寥寥数笔的批文上呈下达。
季贤亲自从西苑门禁处报来了一干筛选的文书,踏着微风细雨进了文渊阁。
文渊阁昼夜灯火通明,檀木的长桌条案上摆满了文书,殿中肃静只听得到算盘拨珠和纸张翻飞的声音。戍卫两殿的侍卫全都换了人,刀枪加身,站在大殿内外,周身腾腾的杀气与这里四下的文书气龃龉不和。
“首鼠两端!”文书堆后一人见着季贤后,冷然出声斥道。
季贤恍若未闻,收起手中的油纸伞,搁置在廊下。